天尚未亮,鸡鸣前,非罪睁开了双眼从床上起身。
今日是他拜入少林的第一天,戒律院分配给他的房间就紧挨着首座,是故他这一踏出房门,就见到正在外头伸懒腰的首座。
“首座好。”非罪恭敬低头,向他一礼。
“喔……是你啊!你是昨天那新入寺的……”方头大耳的首座闭上打到一半的呵欠,视线才对上方抬起头来的非罪,身驱立刻由如雷击般僵硬一瞬。
“你、你是……”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彷彿见了什么震惊的事情,连完整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非罪看着这个年约五十多岁,长得心宽体胖,方头大耳,细长的眼睛中却透出一种令人敬畏的精光的首座,如今不仅伸懒腰被自己打断,连话也说的这样断断续续的,心中过意不去。登时便又低下头,更加诚恳的说道:“是弟子唐突,惊扰了首座。”
谁知道方才还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人,见了他这样后,反而更加神色肃穆脸色铁青,“我听方丈师兄说过你……你……”他的话,却是欲言又止。
“弟子谨记首座教诲!”
首座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他厚实长满粗茧的大掌拍上了非罪的肩上,“你很好。迷途知返,十分不易……每日皆有早课,如若你愿意,可前去参加。”
非罪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见恭敬温和的声线,仍是如方才一般,规矩的说了一声:“是。”
首座收回拍在他肩上的手,整理了一番仪容,见远处有个扫地的小沙弥,便招手将他唤来。
“如海,你带非罪师兄在庙里转转,熟悉一下寺规与环境。”说着,又转身又回到房内,临关门前,没有人看见他脸上闪过一抹尊敬与惊慌的神情。
被唤作如海的小沙弥是一个年约十三岁的少年,他头上烫着六个戒疤,看着这个带着一头长发入寺的人,心下很是好奇。
要知道少林寺戒律院可是从来不收俗家弟子的,更不要说这种入寺了竟然还没有剃度的。没有剃度,那代表着这位施主的尘缘未尽,便是总有一天会离开少林寺的人,但是方丈却破格将他分发至戒律院,还给予首座执事的待遇,实在是罕见。
这件事情昨天就在院内上下传开了,大家都伸长着脖子盼望能一见那传说中令掌门一见惊奇,不惜破例之人。
“如海……师弟?我如此称呼你可对?”
如海脑中还飞快的闪过各种想法,这边非罪直接便喊了他,令他不免一惊,象是忽然被方丈或诸位师伯点名一般。
“非罪师兄叫我如海就行了!我的辈分可是万万搆不上给您称一声师弟啊!”他惊慌的摇着手表示。
非罪面上不动声色的,或者说旁人着实很难透过他的面孔,猜测任何一滴点他内心的想法。
“我曾闻,如来佛祖布道,曰众生平等,怎么师弟在这却着相了呢?”
如海平日里在寺庙中是定时参加早晚课的,由于辈份最小,还经常会被分配到抄经等
(本章未完,请翻页)
工作。对非罪说的这些,他自然是了然于心,只见他将手中的扫把一放,双手合十说:“师兄教训的是,是如海不够明悟。”
非罪跟着也合掌道:“知易行难,教学相长,我们亦可互相讨教。”
然而现场两人都没有发现这个最令人感到诡谲的事,那就是比非罪早入寺的如海竟然要叫他师兄?这个少林辈分的排名不知道是根据什么来的,莫非是方丈的喜好程度吗?
总之,这个名为如海的小沙弥在未来的日子里,将肩负起让非罪熟悉少林寺这个艰巨的工作。他本人将这一切视作是首座给他这入门三年的新人,一个小小的考验。
要知道与一个连方丈都另眼看待的人朝夕相处,那压力可是很大的。更不要说这个新来的非罪师兄要是不说话,光凭那令人折服的气场,恐怕都可以把如海震慑的说不出话。
如海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在心中替自己加油,只要熬过了这关,相信他在院内地位肯定可以有所增长吧?总不再是那个全院呼来唤去,专做杂事的小沙弥了吧?
想着,他不免感念起首座对自己的垂青。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当然并不是什么首座给予的考验,只是因为他是全院除了他们两人外最早起床的人,碰巧给首座撞见了。
当然首座那时候也并不是要起床,只是想去茅坑上个厕所而已。
如海十分忠诚的完成着首座交代给他的任务。他领着非罪走过庙里的大小角落,从戒律院的正殿到偏殿再到外面的花圃走廊,还有院墙边的狗洞,都走了一遍。再来就是戒律院外几个比较大的建筑,诸如大雄宝殿、天王殿、千佛殿、寺斋堂、方丈室、藏经阁、钟楼等等,简明扼要的说,前面几个佛殿都是早课晨练或者法会时会去的,后面则是厨房与方丈个人寝室兼公务室,与少林寺私有藏书间,最后一个钟楼顾名思义,就是报时用的。
非罪在参观前面这些佛殿时都没有什么反应,就象是走马看花一般,路过就算了。一直到藏经阁时,如海彷彿见到他双眼发出了亮光,对着藏经阁紧闭的门扉射出。
“呃?非罪师兄?”
“如海师弟,这个藏经阁的门,怎么闭着呢?”
“藏经阁存放着很多贵重的典籍,一般是不开放给弟子的,只有方丈或者首座许可的人能拿到钥匙,进入藏经阁内。”
“是这样啊……”非罪的口吻中似乎有几分惋惜的意味。
如海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非罪师兄很想进藏经阁吗?”
非罪面上的神情似乎稍微沉了沉,“我辈读书人……总是多方涉略的好。”
他不是很懂非罪所说的我辈读书人具体到底是谁,但是看着那张沉着的脸,又不好意思追问,只好嘿嘿一笑,接着话说:“师兄说的是,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非罪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神情稍稍晴朗些,“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是这个道理。”
(本章未完,请翻页)
如海点点头,虽然心里还是有点不太懂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反正先点头就对了。
紧接着如海继续一一介绍过这些地方与功能后,非罪脸上浮现出一个似乎可以算是了然的表情,纵然在那张脸上,如海其实并不能准确判断出那到底是什么神情。
“少林真的很大。”
这是非罪参观过一轮后的感想。
“是啊!你上山的时候有看到山门吧?沿着山门往西走那里还有达摩祖师坐化的洞穴,洞穴往南是塔林,那里埋葬着许多少林的师兄们。”
如海说着,稚嫩的目光中泛起一种不属于他的沧桑感,“我有时觉得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明明昨天才见到的人,今天却不见了。”
非罪看着他,脸上也浮现出一种难辨的神色,“如海师弟,可是想起什么了?”
如海那抹沧桑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被笑容所取代。
“没什么。我想起以前有一个逃兵的哥哥,他躲来庙里,他说外面的世道乱了,家人都死于兵祸。”
“这个大哥哥杀了很多人,夜里梦魇,我每夜替他诵经,好几天下来,他才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那个晚上,他说他梦见了家人。”
“他在寺里住了一个月余,每天我们都会闲聊上一两刻钟。后来有天,他离开了,他说他要回去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在北方,一个初春雪也不会化的地方。”
非罪轻轻地哼了声,“然后呢?”
“我们家本来是种田的,田地就在山脚下。三年前,收成不好,村里大荒,爹娘养不起我,只好把我送来少林寺,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爹亲与娘亲。”
“那个哥哥就像我的爹娘一样,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听从北边回来的师兄说,那个哥哥死了。北边的村落是一片焦黑的残骸,没有任何活口。”
“我还有爹娘时,他们都喊我狗子,只要他们一喊我,肯定就是有好吃的了。所以只要爹娘喊我的名字,我都很高兴。”
“我想他们这么久都没来找我,也许就跟那个哥哥一样吧。师父跟我说,这就是人生,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非罪听到这里,终于答腔道:“你师父的说法,也是没错。”
“可是,如果一切都是梦幻泡影,那这些存在过的人,难道是虚幻的吗?”
“我想,也不尽然。”
如海听他这样说,头一次有种被肯定的满足,更接着说:“是吧?我不明白师父说的梦幻泡影,可是我知道有些人,今天还在,明天过后,你却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非罪没有说话,他宽厚的大掌搭在如海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
那一瞬间,如海彷彿又听见了有人喊他,“狗子!”
如海发现非罪有个十分独特,或者说是奇怪的习惯。那就是每天早晨天未亮他必定会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也不像其他师兄弟一样,练练拳,或者做做杂务……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