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衡向下看去,心中感慨不已。人群之中,不乏他先前认识的西南武林人士,细看一下,各教派中人,丹阳城抚远侯府中人都在其中。再细看一眼,他又看到了段府中另一位侍卫头领,这却是先前在林皆醉力主下布置的,就算不在此处设伏杀了右使,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在那位侍卫头领身边,段玉衡却又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竟是泊空青,这等情形下,见到昔日结义兄弟,总让人心中安慰。泊空青也注意到他的目光,便大声道:“段玉衡,不要输!”
她一个美貌女子,忽然在人群中做出这样举动,不免引人注意,更有人生出暧昧想法,低声议论:“这莫不是段玉衡的情人?”泊空青全不在意。
段玉衡人在崖上,自听不清下面私语,却听到泊空青这一句话,心中又是一暖。
太阳升起来了。段玉衡已在峰顶等了一刻锺时间,却仍没有见到那位所谓的天之涯右使。他心里奇怪,忽又警觉,暗想莫非这是声东击西的伎俩,假意约战,实则是要对段府采取行动?
这种想法令他心中揪成一团,但他随即对自己说:现下时间还短,不能自乱阵脚,况且,四弟还在府中……
正想到这里,忽然下面一阵喧哗,一个高大人影从远处走来,来到峰下。那人身形高瘦,一身白衣,众人见到他,不由自主地从两侧分开,让开一条去路,这份气势,真是说不出的威严煊赫。然而段玉衡看到那人,心中却忍不住的一阵喜悦,盖因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结义大哥廉贞!
四弟对他恩情深重,二姐来此为他助阵,现下连大哥也来了!纵使段玉衡连番遭受许多打击,此刻也不由振奋起来,他心中暗想:就是为了这些兄弟,自己也决不能输给那右使。
正想着,却见廉贞脚尖一点,一掠而起,竟是沿着瀑布向上而去,中途气息将尽,他一脚踢出,清碧溪上一块突出的石块被他踢得粉碎,借着这点冲力,他继续向上,转瞬间便已到了峰顶,与段玉衡对面而立。
在廉贞一开始施展轻功之时,段玉衡想着:这位结义大哥几日不见,内力又更上一层楼。待到廉贞一脚踢碎石块的时候,他还想,大哥和二姐不同,难道是要上来为自己助阵?但直到廉贞站到他的对面,神色肃穆如霜之时,那一瞬间,段玉衡忽然明白了。
并没有人对他说什么,廉贞也是一语未发,可就是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你……是天之涯右使?”
“是。”
段玉衡站在峰顶,今天的风很大,峰顶的风则要更大一些,他仍然穿着孝,腰间的白带子被山风吹得飞舞不定。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山风吹得摇摇欲坠,以为自己会大声叱骂或者责问对方。但是他最终发现,他其实站得很稳,而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并没有颤抖,“先比什么?”
也许一个人承受的打击到了足够大,足够深的时候,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廉贞的表情反倒不如他冷静,他探究似的看向段玉衡,最终发现后者真的只打算问他这一句话,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道:“内力。”
“以掌力击向瀑布,倒流时间长者为胜。”
这一句话,廉贞说时声音提高,峰下之人也都听得清晰,不由都议论起来,诚然清碧溪的瀑布不算极大,但以掌力令瀑布倒流,实是难得之事。廉贞竟还要比较时间长短,那就更为不易了。先前右使击败段玉和之事众人皆知,此人武功毋庸置疑,但段玉衡先前在段家并无名气,年纪又轻,他能做到这一点幺?
峰下之人还在议论,峰上之人却已动手。段玉衡不发一言,上前一步,将衣袖微微挽起,随即一掌击出。这股内力炽热堂皇,正是段家正宗内功“炎天赤日”,正在流泻的瀑布被这一掌所阻,仿佛被一只巨手轻柔托住,随即竟真的缓缓倒流,大约五息之后,内力泄尽,碎玉飞溅,清碧溪又恢复从前模样。
峰下立时便鼓起掌来,段玉衡年纪虽轻,却有这般功力,委实难得之极。
掌声未息,另一边廉贞亦是一掌击出,他身子仍然立于原地,不曾移动,这一掌亦无蓄力作势,其中蕴含的内力却极为浑厚迅猛,瀑布被他内力所击,猛然倒流回去,时间较段玉衡更长了一倍有余。
如此内力,实在令人惊叹,先前为段玉衡鼓掌过的人,此刻便忍不住都叫起来好来。
与此同时,峰下的段家侍卫,却在一个僻静角落,悄悄放飞了一只信鸽。
段府,林皆醉打开了信鸽身上的纸条。
在看到天之涯右使便是廉贞的时候,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的惊诧并不比段玉衡来得小,但多年来在长生堡的训练令他迅速压制下感情,思索起廉贞这一身份可能对西南造成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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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当日与廉贞的相识相处时,其人的一举一动。
廉贞是个怎样的人呢?此人武功极高,论及内力更是了得。他江湖经验丰富,见解极深,言语虽然刻薄,但并不似个冷血无情之人。莫非这一切皆是假装?若是如此,此人的伪装本领也委实了得。
林皆醉想起当日为了避开桃花瘴,服下泊空青所给药物之时,廉贞曾说过这样一番话,“我没什么家人亲长要交待,只有一人需……呔!我都死了,还能如何。我若疯了,天生天养,随他去罢。”
那时,众人皆以为自己活下来的可能极小,就算廉贞真是假装,这一番话,却应该是真的。
林皆醉又看回手中纸条,最后一行匆匆写到:第一场比拼内力,败。
他轻叹一声,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廉贞看向段玉衡,“第一场,你败了。”
段玉衡道:“是。”这个结果,其实也并不出他的意料。他问:“第二场便比拳脚?”
廉贞缓缓道:“好。”
刚才一掌之后,段玉衡微微挽起的衣袖再度落下,那衣袖宽大,他的手指只在外面露出一个指节。此时他抬起右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聚拢之后随即松开,力度似放非放,似收非收,正是段家的家传指法。
他两个兄长浸淫这套指法二十多年,经验、内力自然都在他之上,但是当年段玉朗见他演练这套指法时,也不由道:“小弟,以你的天赋,只要再认真几分,成就定在大哥和我之上了。”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哦,是了,当时他没回答,他根本没把二哥这句话当回事,匆匆练完一遍,他就急着去看花匠新培植出的一种茶花了。
段玉衡收回思绪,他想:往事已矣。
他食指点出,直指廉贞前胸要穴,廉贞见他来势凛然,向旁一闪,段玉衡手指变幻,动作奇快,廉贞甚至没看清他如何变招,段玉衡的中指又点向了他左肩要穴。这次廉贞不再闪避,一掌击出,段玉衡手指再变,小指正对准了他掌缘穴位,若是这一掌击中,自己倒要先被他点中了穴道。不得已,廉贞收回这一掌,第二次闪避开来。
段玉衡三次变招,廉贞两度闪避。峰下诸人只见两人身形交错,廉贞仿佛落了下风,不由惊呼出声。段玉衡却不理这些,手指微动,再度出手。
他这套指法变幻如风,却不失端严矜贵。先前廉贞与他相处时见过他出手,知道他动作奇快,与这套掌法配合,可谓锦上添花。若此人不是自己对手,廉贞忍不住也要为他叫一声好。只是现下面对这样的对手,廉贞竟也有了一些压力。他大喝一声,双掌交错,换了一套拳法,动作大开大合,满是朴拙之意。
这是北疆白山黑水门的没棱拳,先前林皆醉为段玉衡讲解北疆诸门派时,也讲过这套拳法,段玉衡暗想四弟果然说得没差,手上却无变化,仍是以先前指法对抗没棱拳。
以至巧对至拙?不不不,段玉衡没有想到那么多,只因段氏家传诸般拳脚之中,他最擅长的唯有这一套指法而已。
一套没棱拳使完,廉贞未曾胜,段玉衡也未曾败。廉贞双掌一挥,转成一套浮云掌,这却是北疆另一门派意通门的功夫,掌法如其名,讲究的是轻灵变幻,与段玉衡的指法颇有共通之处。廉贞身形高大,但使起这套掌法并无违和之处,他身上穿得仍是当日与段玉衡初见时的白衣,看上去也便如一朵白云般变化莫测,段玉衡用的却仍是先前指法,他的手指不离白云左右,白云也几次险些缠绕上去。然而最终一套浮云掌用罢,双方仍是旗鼓其当。
廉贞眼神一变,这一次,他换了一套腿法。
二人于清碧溪峰顶较艺,廉贞一连换了十一套拳脚功夫,分别出自不同门派,在他手中用来,却皆是得心应手。段玉衡则一直以一套指法与他相抗,从始至终,不落下风。到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打了将近一个时辰,廉贞内力雄厚,犹自无事,但段玉衡内力不如他,又兼他所用的指法对速度极为讲究,到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了。
廉贞却在此时停手,一掠来到对面峰顶,道:“我所知拳脚,皆已用完,犹不能胜你,你却也不能胜我。这一战,你我平手。”又道:“这一场打得太久,不如各自调息,两刻锺后再比第三场。”说罢自行盘膝坐下。
段玉衡怔了一怔,其实若现在立即比第三场,不管比个什么,以他现下这个内力将尽的状态,定是必输无疑,但……
他不想这些,一撩衣襟,亦是坐下调息。
收到第二封飞鸽传书的林皆醉,却在凝神思索。
这一场比试,廉贞也未免太过光明正大。当时他若坚持比下去,段玉衡虽然不会在拳脚上输,却很可能会内力耗尽。可廉贞不但承认了平局的结果,还给了段玉衡歇息的时间。这个举动,不象是在苍山刻石决斗的天之涯右使,倒比较象是同意与段玉和在静室中比试的廉贞。
亦或廉贞这一举动,是有其他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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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这里时,段永进来禀告,“林公子,有高手来袭!”
段永昔日在段玉和手下颇为得力,见识过不少风雨,能被他称之为高手,那多半是真正的高手。林皆醉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管事道:“如林公子所料,去往大公子的房间。”
林皆醉起身道:“我们过去看看。”
还真是高手,且是林皆醉最为熟悉的高手。那是天之涯最为精锐的卫队“大雨”,来的人并不多,只有五个,但这五个人就在大雨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物。也正因如此,段府防护森严,他们却一直到了内宅,直至距离段玉和的居室只有两层门户时才被发现,
现下这五人正和段府护卫打成一团,段府主人虽然不在,余下能人却也不少,大雨中人不能进来,段府护卫却也拿不住他们。林皆醉见到战局如此,也不露面,身形向一根木柱后一掩,手指微动,两筒络绎针已射了出来。
两名大雨中人被络绎针射个正中,林皆醉这一次用的是麻药,两人并未身死,双双摔倒在地上。另外三个被重重包围,最终也被段府护卫捉拿。
被捉拿的两人眼神一动,还没有所动作,两旁的护卫早就明了,用力一推两人下颌骨,那两人“呵呵”地说不出话来,原本想咬碎口中毒药自尽身亡,自然也不能了。
林皆醉缓步自柱后走出,那两人都是识得他的,目光中不由投射出仇恨之色。
若说天下间什么人最了解大雨,除了天之涯自家人外,恐怕就是自小就与他们打过交道的林皆醉了。先前林皆醉就曾猜测,若天之涯真派人来,多半便是大雨中人,他们口中暗藏毒药的事情,也是他告知段府侍卫的。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机关声响,林皆醉也不转身,神态自若地向他们道:“大雨派出的不止你们五个吧,真正潜行的怕还有他人,听这机关声音,当是已被抓住了。”
他象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一句,“对了,大公子被我换了个房间,真是可惜,你们白忙了一场。”
若目光可以转换为刀剑,林皆醉身上怕不是已多了百十来个窟窿。
被天之涯的人用这种目光看多了,林皆醉并不在意,他驻足等待,时间未久,又有两个人被段府侍卫抬了出来。一个还活着,一个却已经死了。
死的那个也是大雨中的一流好手,活着的那个却让林皆醉眼中一亮,那人竟是大雨的副头领。此时这副头领先为机关所伤,然后又被段家独门手法点中了穴道,无法动弹,但是还能说话。
林皆醉看了他片刻,开口问道:“谁派你们来的段府?”
两刻锺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峰下的人等待着最后一场,也是最关键的决斗,自然觉得时间缓慢。峰上的段玉衡站起身时,倒觉得这两刻锺过得飞快。幸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息,他的内力也恢复了大半。
见他起身之后,廉贞也站了起来,从腰间取出一条长鞭,这条长鞭先前被他束于腰内,首次现于众人面前。这兵器段玉衡并不意外,毕竟先前林皆醉就和他提过,他便也摘下了腰间的长剑。
那把剑剑长三尺,不似寻常宝剑剑刃那般寒锐,反而有一种温润之气,剑身如美玉一般。这原是段家世传宝剑,剑名景明,段玉和年轻时用过一段时间,段玉朗对剑法兴趣不大,倒没用过。至于段玉衡,今日亦是他第一次拿起这把剑。
这倒不是说他不喜剑,事实上,段家武学中,他唯一称得上真正喜爱过的便是剑法,段家一套雪不溶剑法,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习练过四年。换成其他江湖子弟,一套武功练了四年乃是平常事,但在段玉衡,那可真是罕见之极了。
这四年里,段玉衡把一套雪不溶钻研吃透,单就这一套剑法而言,他成就已在两个兄长之上。待到彻底学会,他也就没了兴趣,又转去玩那只从北疆带回来的海东青。但不管怎样,若让段玉衡自段家武学里选一样他自认为得心应手的,那也只有剑法了。
他凝神屏气,左手捏个剑诀,右手举剑与眉平齐,正是雪不溶的起手剑式。廉贞长鞭在手,亦是一鞭挥下。
在得知廉贞所用兵器之后,这几日里,段玉衡与林皆醉研究最多的就是江湖上各门派的鞭法,尤以北疆为重。林皆醉博闻广识,分析的十分精到,二人也想到了许多对应的办法。然而廉贞这一鞭挥下,用的却不是鞭法,而是剑法!
他内力强盛,一条长鞭被他以内力逼得笔直,恰如长剑一般。江湖上,有这份内力的恐怕也没有几人。而长鞭长度远超平常宝剑,威力自是更胜一筹。
段玉衡想到许多种廉贞出招可能,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一种,他武功天赋虽高,但论到对敌经验却是远逊,仓促之下一剑上迎,正对上廉贞长鞭。景明剑虽利,剑身却不厚重,被廉贞那挟带内力的一鞭砸下,景明剑霎时被砸成数截,顺着流水向下沉落,仿佛美玉沉潭,令人心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