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皆醉没想到无余方丈叫他来静室之中,不是为了刚刚捉拿的曲莲,竟是为了说这一件事。诚然,他千里迢迢,自江南赶赴大理便是因此而来,但若是段氏兄弟与他分说此事还在情理之中,无余方丈因中毒之故,连保国寺都交给了无名大师打理,怎么会特地前来和他说这一件段氏家族的事务?
他心中虽是诧异,面上却仍是恭敬道:“方丈既这样说,想必自有由来。”
无余方丈并没有吊他的胃口,道:“两日前,钱彤已经归来。”
这个消息又令林皆醉吃了一惊,两日前自己尚在段府,却被段氏兄弟瞒了个风雨不透。无余方丈续道:“寒江一役,炸药、天罡三十六、毒药先后出现,钱彤当时认为已方必然无幸,一时怯懦心起,带着手下打算从水路逃走。他原先的想法,是乘雷霆与天罡三十六交战之时,夺得一艘船只离开。但他没有想到,他们几人入水之后,毒性发作的却更加厉害,原来对方下的毒药,就隐藏在江水上升起的白雾之中。”
林皆醉不禁回想起那一晚的情形,白雾升起之时,自己因要观测江心情形,因此一早去了高处,过了一会儿,林戈也跟着过来,再后来便是钱彤过来送酒……
他曾经怀疑过竹林水是藏在钱彤递给他们的酒水之中,但泊空青也曾说过,竹林水下毒范围极广,若竹林水藏在白雾之中,却也同样能解释为何自己中毒最浅,林戈次之,钱彤尚有余力逃走之事了。
虽则如此,尚有疑惑未解。
他抬起头,平静看向无余方丈,“方丈,在下仍有疑问。”
无余方丈颔首道:“林施主请讲。”
林皆醉便道:“钱头领进入江水之时,与白雾十分接近,不知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无余方丈叹道:“林施主在救玉衡之前,是否服下了玉龙关那种可解百毒的药物?”
林皆醉服药时十分隐蔽,连曲莲都未曾留意到,未想竟被无余方丈看破。他点一点头,道:“是。”
无余方丈道:“昔年钱彤曾有恩于玉龙关弟子,那种药,他身上也有一枚。他的四名手下入水不久便即死亡,尸身被寒江江水冲走,钱彤却只是晕迷过去,醒来时已被冲到了远处岸边。他虽保了一命,但武功全失,双目几近失明。也因此,他过了这些时日才回到大理。”
林皆醉微微点头,又问道:“原来如此,另有一事,我想请教方丈大师,钱头领身在西南,为何却会刻北疆才有的海东青?”
无余方丈叹道:“林施主,你可知玉衡有一爱宠,名叫雪英?”
林皆醉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细一寻思,忽地想到自己初来段府之时,忽有下人叫段玉衡前去,说是雪英忽然发狂……却听无余方丈道:“雪英原是旁人送给玉衡的生辰贺礼。正是一只海东青,玉衡十分喜爱,段府中人大都见过。”他略一停顿,又道:“在这之前,大理就已对钱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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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做过调查,钱彤临阵脱逃,确有不是之处,但他本人并非内鬼,现下他正在段府,林施主若想见他,亦是可以。”
若大理段氏为钱彤背书,那么钱彤忠诚与否确实可以保障。但无余方丈先前那句话却令林皆醉十分在意,“在此之前,大理就已对钱彤等人做过调查”?为何在自己未至大理,钱彤未曾归来之时段氏便要对他调查?而自己当时与段玉朗提及此事时,段玉朗还仿佛初次听闻一般,说要一一查证?
一时间,他心中已涌出无数个疑问,只是多年以来形成的习惯,他心中疑惑愈深,面上愈是不动声色,道:“既是大师可以作保,在下自无怀疑。”
无余方丈看向他,面上忽然露出悲悯神色,道:“皆醉。”
一直以来,无余方丈皆以“林施主”称呼他,此时忽以名字相称,林皆醉心中又多了一分诧异,却听无余方丈道:“老衲虽已出家,但过往在俗世时,老衲却是玉衡的伯父,你与他结义金兰,自也算是老衲的子侄一辈。”
无余方丈虽然气质平易,但口气这般亲近,却也未免超乎寻常。林皆醉愈发奇怪,道:“不敢。”
无余方丈笑得蔼然,“皆醉,我有一事问你,你可愿从此留在大理?”
林皆醉委实没想到无余方丈竟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心中疑惑之极,暗道大理段氏此时正与长生堡合作,怎会让自己离开长生堡,为段氏做事?难道这是段玉衡提出的要求?但段玉衡显然并未参与家族事务,再说就算段氏有意挖人,提出这要求的也该是段玉和又或段玉朗,怎会是素来不理俗务的无余方丈提出此事?
一时间他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却听无余方丈又笑道:“大理风光秀美,段氏与世无争,虽与长生堡有船队上的合作,也不过是为了供给大理城一应支出而已。江湖路险,你若在大理城退隐,自可过上安宁平和的日子。”
“你若在大理城退隐,自可过上安宁平和的日子……”
林皆醉心头猛地一跳,这句话仿佛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在他面前倏一展开,随即收拢,就算是他,那一刻也极想去夺过那幅画,看个分明。但这不过是一瞬间事,他收回念头,微微一笑,道:“承蒙方丈厚爱,但在下自幼生长于长生堡,自不可轻易离去。”
无余方丈看向他双眼,神色诚挚,真仿佛一个长者教导自家子侄一般,“皆醉,你不再考虑一二幺?”
林皆醉道:“谢过方丈美意,但……”
一句话还没说完,窗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弟,你别回去!”
这正是段玉衡的声音,话音一落,他便推门走了进来,先飞快地向无余方丈行了一礼,随即便又道:“四弟,你就和我们一起留在大理不好幺?”
林皆醉心中一动,他自知段玉衡性情,无余方丈那里探不出的口风,段玉衡却未必能遮掩得住,便道:“凡事总有缘由,三哥你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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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留下,总要能说出个道理才是。”
段玉衡道:“咱们是结义的兄弟,你又舍命救了我,我要你留下,有什么不对?”
这话就是强词夺理了,但段玉衡的性情本不惯于强迫他人,说的很有些外强中干。林皆醉便微笑道:“既如此,你离开大理,随我回长生堡,不也是一样?”
段玉衡急道:“那如何一样,长生堡,长生堡……”他连说了两个长生堡,便再说不下去。
林皆醉也不追问,只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向无余方丈行了一礼,又向段玉衡道:“三哥,我来大理本为处理一桩事务,现下已经料理清楚,在此便向三哥辞行,三哥日后若来江南,必扫榻以待。”
他只当先前并没有听过那些挽留的话一般,转身便要走,段玉衡一把拉住他,声音都颤了,“四弟,别走!”
林皆醉不避不让地看向段玉衡双眼,“为何?”
段玉衡终于再忍不住,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林皆醉衣袖,“你……长生堡当你是内鬼,想杀了你!”
无余方丈叹道:“玉衡。”
段玉衡不敢看无余方丈,低声道:“刚才你们说话,我偷听到了。”他又转向林皆醉,却见后者面色不对,惊道:“四弟!”
林皆醉的面色苍白如纸,一双手止不住的哆嗦,但脸上的表情居然还勉强保持着镇定,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自己并不知道,刚才那一句话,他的嗓子都已经走音了。
段玉衡看得心中不忍,上前来按住他肩,道:“四弟,我在这里。”
林皆醉听到了段玉衡的话,也感受到了段玉衡对他的关切,可是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对这些做出反应。他茫然地想:原来,长生堡一直不曾相信我。
那么这些年来,我算是什么呢?
我又做了什么呢?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连自己的生父为何也不知道。长生堡里没有你的位置,江湖上没有你的位置,这世间本不该有这样一个你……
然而你居然还想留在长生堡?!
无数个黑暗的负面念头涌入他的脑海,压抑的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勉强维持出来的镇定在一瞬间崩溃,段玉衡竟被他面上表情吓到,叫道:“四弟,四弟!”
无数黑暗情绪之中,忽然有一句话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仿佛一支尖锐的箭,穿破层层晦涩,直达他的心底:“知我者谓我心伤”
九岁时,有一本手记上玩笑似的一句话,让卧病在床的他,第一次大笑出声。
如果是他今日在此,他会怎么做呢?
他不会像我一样,他希望我过得更好。
在他脑海中翻绞的无数情绪,仿佛咆哮的巨浪奔腾汹涌,最终还是慢慢宁定下来,归结为漆黑平静的海面。暗流或许仍旧存在,却已被压制到了深深深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