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充满了黑暗,彷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斩碎为止。圆性最初以为,这是源自卫东琉因巫丹派被灭而对朝廷产生的仇恨,但渐渐觉得并非如此。那是一种更单纯的欲念:从杀戮和破坏里求取快感。一种邪恶。
圆性知道,这比起心怀愤怒或怨恨的对手,更难对付。
“昭灵丹”的药力在卫东琉身体和心灵内,正发挥至最药力猛烈的高峰。多天还未出手杀过一个人的他,感觉内里溢满的杀念快要爆发。他继续将之压抑累积,准备在最适合的时机释放。
卫东琉双剑架起来,开始一步一步朝着圆性接近。
圆性注视着卫东琉,但发觉他未有任何要出剑的形迹或预兆。
卫东琉继续前进。即将到达圆性齐眉棍能够攻击的距离。
他施展的仍然是近年自创那绝招:不断接近和逼迫对手,自己的双剑却全不显露任何出招意图;在迫使对方无法再等而出击的剎那,再以双剑同时一守一攻取胜。
这一招之前虽然曾对邢猎失利,但那时邢猎只是以计谋来应对,并非真正正面破解,卫东琉仍对它有绝对的信心。
终于,卫东琉踏进齐眉棍的杀伤范围。
进了这距离,必定要流血。不管是谁。
对圆性来说,要是被卫东琉再深入得更近,将极其不利,他会失去齐眉棍对双剑的长度和劲力优势;当然如果进了中、短距离,圆性仍可改为中间握棍、以两端短打对敌,但这打法主要处于守势,只会被卫东琉的双快剑压制着。
然而圆性还是没有施展他得意的“紧那罗王棍”。他仍旧轻轻地提着棍,纹丝不动。在他身后两、三丈外是暴烈焚烧的火焰,但圆性的姿态却平静如水。
这种镇定,令卫东琉诧异。
他竟然忍耐得住……
那是因为像卫东琉吞“昭灵丹”一样,圆性也服了一种药这种“药”,名曰“禅”。
这跟那夜在宁王府面对邢猎时截然不同,卫东琉想。邢猎就算凝止面对着你,你感觉到他还是“动”的,你知道他内里有一股旺盛待发的能量,也知道他的脑袋正在转出许多念头。
邢猎是海。只是你不知道最后他实行的是哪一个。
此刻的圆性也是完全地静止,但是你感到那静止不是死的;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好像你随便就能在任何一个方位下手,但同时又决定不了往哪个方位、用哪一招进攻才好。圆性是湖。
而那幽深宁静的湖水,把卫东琉散发的杀气完全吸收消失
他甚至感到圆性连求生的意欲都没有。
而他从未杀过一个没有求生意欲的人。
这一切的感受和想法都只出现在一瞬间。两人实际上还处身在激烈的战场。圆性身后的民兵等着他战胜并守住这段城墙,让他们调动更多人去灭火;卫东琉身后的“雷火队”等着他把这“金身鬼”击毙,再扩大这个登城的缺口,一气攻陷安庆城。
两人都没有等待的余裕。但他们谁先出手谁就落在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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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东琉再进一步。
二人距离只有六尺。对峙的极限。
圆性仍是不动。
卫东琉没有选择。再前进
就在卫东琉踏这步的同时,圆性居后的左足也往前踏上,与卫东琉前进完全重迭在同一瞬间,好像镜子里外的人与镜象。
两人距离因此骤然缩短更多
卫东琉踏出那步还未着地,双剑已对应这突变而发动,左边的古剑压制齐眉棍同时,右手蛇剑以奇诡的高速,直刺圆性未有铜甲保护、因为踏前而暴露的右胸!
即使并非心脏所在,此剑若刺入,实时贯穿肺与心脉,还是能立即令圆性失去战力才继而毙命!
但是当卫东琉的左手剑架上齐眉棍的剎那,却发觉棍上没有任何抗力。他最初还错觉,难道是遇上“巫丹”的卸劲?然后才明白是为什么。只因为齐眉棍根本没有人握住。
圆性在上步的一刻已然双手弃棍。只是那动作轻柔而巧妙,棍仍停在空中原位,令卫东琉没有更早察觉。
从前的圆性,没有如此细微精准的技巧。一切都是在他放开了与邢猎比较之后放开。
圆性腾出来的双手,右手化作虎爪状,曲臂收入护住心胸。蛇剑在下一瞬间贯穿了他右掌,仍继续挺进,剑尖刺入了他胸膛!
而圆性戴着铜甲的左拳,乘着那踏步之势,以少林“五形母拳·虎形拳”招“黑虎偷心”向前打出,猛烈轰在卫东琉心胸!
直拳。少林武功最简单、质朴的一招。圆性四岁时第一天步入少林寺练武场学习的第一招拳法。一切的开始。
卫东琉胸口完全陷了进去。他的身体往后倒飞,人在空中时眼耳口鼻都在溢血。一双红黑眼瞳失神往上翻。两柄剑都离手。
这瞬间他做了个极短促的梦。梦里他正尽情地挥舞双剑,在安庆城里的街道上尽情屠杀每一个看见的人。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他在出战之前一直想着,今天解决了“金身鬼”之后可以杀多少人,可以嗅到多浓烈的血腥气味。
结果今天他一个人也杀不了。
卫东琉的身体继续飞行,越过了城墙,才慢慢改变轨迹往下堕落。这情景,马上就令城墙上的形势转变。振奋莫名的守城民兵,呼喊着拥向仍留在墙头那十几名惊愕的“雷火兵”。
圆性跌坐而下。他整条右臂缩起来,正抽搐得僵硬,无法移动半寸。只因刚才生死立判的时刻,他以右手硬挡卫东琉的剑,在蛇剑穿过手掌的剎那,那手掌每一寸肌肉都全力收缩,去抵消剑刃前进的力量,阻止剑尖深入胸口。
他用左手捧住流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右掌及手臂拉开来。蛇剑的刃尖脱出他右胸。他也理会不了仍穿刺着剑的右手,左掌急忙捂着胸膛伤口止血。血水还是渗下到他的腰间。他尝试渐渐加深呼吸,以确定肺脏有没有被剑刺穿。目前看来呼吸无碍。
当他拔去掌中剑并重新站起来时,墙头上最后一个“雷火兵”也被民兵的枪盾阵迫得跃下逃生。勾住城墙的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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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云梯也被推倒了。众民兵举着枪振臂欢呼,向墙下退缩的敌人示威。
他们都没有回头去看圆性一眼。因为在他们心里,这位神僧活佛是不死的。
次天圆性在城墙上杀了四十几人。
受着这样的伤,张文锦和杨锐苦劝圆性休息,但他断然拒绝。
“今天我必定要上战场。”圆性一边包扎着手掌一边说。“要是我不出现,对方就会认定昨天那个剑客重创了我,士气必然大增。我要给他们看见,我跟之前一样可怕。”
他没有吿诉两位大人的是,他的伤势其实比表面更严重:卫东琉那一剑,确实将他右肺刺破了,那内里的伤口到今天才开始扩大,肺内的气息一点一滴泄漏出来,积存在胸腔里,右肺因而被压缩得无法呼吸。
圆性只靠着一边肺脏,加上右手无法握棍,却仍然勇猛击杀了大量敌人。
攻城的敌军再次退却之后,他身边的民兵合和着欢呼。经过十天的战火悴炼,他们渡过了最低潮,此刻心里除了胜利与保守家园的意念,别无其他。
全城团结为一。
第十二天。圆性用齐眉棍作行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城楼。
人们看见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神僧”。圆性的身体比前消瘦了不少,皮肤失去往日的旺盛血色。他甚至没有穿戴那副“半身铜人甲”,他已经没有力气承受那负荷,只是赤着上身,披着破旧的粗布披风。
他的左半边脸,用彩笔画满了花纹,骤看半边脸谱仍呈现着凶恶的鬼相。那是他拜托城里一名表演唱戏杂耍的伶人为他绘上的。
即使已经无法戴上那半边罗剎铜面罩,圆性还是要给敌人看见自己狰狞可怖的一面。
他如常地在城墙顶内侧一角盘膝打坐。附近的民兵看着他,全都沉默无语。他们看得见圆性那股深沉的疲倦。
而且昨天守城,圆性只杀伤了不够十人,大多时候都要休息。那时众人就知道是什么回事。
圆性看着这些民兵,注视他们每个人坚毅的脸孔。他又回头看城墙里,俯视无数人家的房舍。
他回想到当年离开西安,太师伯了澄和尚赶走他时说过的话。
“看看这万丈红尘。用你的棍棒拳头去结缘。”
圆性心中笑了。
我看见了。我明白了。
今世为人,所为何事,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一名民兵忍不住走到圆性跟前,手里拿着竹筒。
“大师,要喝口水吗?”
圆性点了点头,接过那盛水的竹筒,轻轻呷了一口。清水滋润着他舌头。“这水,好甜。”
他微笑着把竹筒还给那民兵,却突然一阵咳嗽。他嘴角溢出右肺里积存了几天的血。
那民兵惊愕地看着圆性。圆性握着他拿竹筒的手,以平淡的声线说:“把我烧了。骨灰要撒到山野里,滋养树木和众生。兵器和护甲的铜铁把它折去溶掉,打成耕田养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给人生火取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