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南昌城民实在难以入眠。宁王府上空整夜亮如白昼,王府围墙内外全都张灯结彩,不断传来乐曲与喧闹声。四周的大门不停有大群人出入,全都是驻守本城的宁王护卫,他们轮番入内领取赏赐的银钱,再回到王府外围的宿舍享用丰富酒食。也有人得了赏钱就急不及待去寻欢玩乐,喧哗着穿过大街小巷,整座城都不得安宁。
这夜乃是宁王朱宸濠诞辰前夕,王爷已急不及待设宴预祝,又借机犒赏护卫将士,以提高众人士气。
江西各地重要官员这天亦已云集南昌,明早天明即将入府为王爷贺寿,其时又会有另一番热闹。
然而这夜王府内里深处,却出现令人难解的状况。
那主殿的宴会厅里,摆满了醇酒美食,伶人在不停奏乐歌舞,然而主座之上,却是空空如也宁王久久仍未见人。
不止如此,原本已在厅中的重臣如李士实父子、刘养正、几名护卫将领及王爷亲属家人,全都各自离席而去,只有其他位阶校低的军官及谋士坐在原位。
他们都知道这夜必有突发事情,但谁也不敢离席,也没有人够胆叫伶人停止歌乐舞蹈。他们无心看那歌舞,浅浅呼着酒,互相对看,并未多自交谈。
同时卫东琉与习小岩,各自都匆匆回去“龙骑上将邸”及“凤翔上将邸”,点起自己旗下精锐护卫数十人,带齐刀斧兵刃,前往“武德校殿”。当然他们都是各按商承羽和姚连洲的吩咐行事。
朱宸濠正在那武德校殿”中央。只见他独自一人站在校场上,华丽长袍的下身前襬卷了起来,掖在镶着宝玉的腰带上,双手提着一柄黄金护锷的战刀,朝着面前空气一记接一记地全力砍斩,似要把积存在胸中的闷气都发泄出来。戴着金丝冠的额角流着汗水。
宁王眼目中充满了苦闷,似乎面前满布看不见的邢棘,斩之不尽。
李士实父子、刘养正、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占卜术士李自然,还有宁王世子、宗弟朱宸潼与几个早已依附的宁王宗室,也全集合在“龙虎校厅”之内,但只敢站在一旁,无人敢请宁王停止。
这时商承羽和姚连洲,亦从不同的厅门先后进来,各自带着巫纪洪与葉辰。此刻的姚连洲与往日不一样,穿着一身绣了飞凤暗纹的青色武服,“单背剑”挂在腰侧,再不似从前那孤傲的巫丹掌门,确有一派武将的气度。商承羽见了,心里再不情愿还是暗暗喝了个采。
一身黑衣背着剑的葉辰则一如往昔,就像随在姚连洲身边的虚影。
商、姚二人都在看着宁王舞刀。在他们眼中,朱宸濠的刀法身姿当然完全不入流。但那并不重要当一个王者也要亲自提刀砍杀时,那已然到了绝路。
重要的是他向空中砍斩,有否表现出称王的意志和决心。
他们看见的,却是刀锋里暗藏的犹豫。
二人对视一眼,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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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知道对方也看出来了。
这时宁王终于把刀垂下,刀尖落在脚边的沙土上。
满脸是汗的朱宸濠,扫视群臣。
我布在京师的密探刚刚快马回来报信:朱厚照那小子已派来三个特使,向本王颁旨训诫。”
宁王众谋臣宗室虽然已听闻此事,但再听王爷正式说一次,还是不禁紧张起来。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
“他们说,此事乃江彬那家伙作怪。”朱宸濠说时恨得咬牙切齿。
就如兵部尚书王琼所预知,江彬在最要紧的关头向钱宁出手了。
钱宁要诱使皇帝用“异色龙笺”变相封宁王为监国的阴谋,江彬早就透过安插在钱宁身边的内应得知。他日皇位若真的由宁王世子继承,将对江彬大大不利,他当然绝不许可此事成真。
为此江彬找了大太监张永合作。统领皇家禁军的张永,因为攻伐巫丹一仗折损严重,早就对促成此战的钱宁甚为痛恨,而张永亦对宁王谋反危及大明江山甚感忧心,与江彬一说即合。
江彬等待钱宁在皇帝面前多次盛赞宁王仁德之后,才发动突袭:他指使御史萧淮上呈奏疏,力数宁王种种不轨恶行,包括私造军械火器、以护卫名义蓄养大量盗贼响马、侵吞南昌一带民产土地、营私结党、在京师暗布尔目等等。
过去钱宁及许多被宁王收买的朝臣不断美言,皇帝听到的只有对皇叔的赞誉,与这奏疏所述大为矛盾。朱厚照虽不爱处理政事,但还未至于昏钝麻木,马上就此事询问身边内侍。张永就在这时趁势加上致命的一刀。
“要是在朝中当官的,托人在陛下面前美言,那不外是为了升官发财,没什么好奇怪……”张永向朱厚照说:“可是一位亲王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话令皇帝警觉,于是把那奏疏送往大学士处,着他们提出建言。
首辅杨廷和接到奏疏,知道必得谨慎处理。他深知不可再站在宁王一方,助其掩饰野心;但同时杨廷和又担心,要是迫得朱宸濠起兵,自己与许多朝臣收受宁王贿赂之事即会败露,更可能被打成谋逆的共犯。
即使我是陛下的老师,也未必能幸免……
杨廷和与钱宁一样,当初并未认真看待朱宸濠的野心,因而收取其所赠财宝毕竟杨廷和身为朝官之首,要维持势力和影响,花费也很不少但不知不觉却陷入了这池泥沼。
左思右想之下,杨廷和终于从一百年前的先例,找到一个折衷之法向皇帝提议:当年先祖宣德皇帝平定汉王叛乱,赵王朱高燧与汉王共谋已久,罪足当诛,但赵王自愿放弃护卫与仪卫司,得到宽厚的宣德帝破格免罪,亲王名位与封地皆得保存。
朱厚照同意了杨廷和的建议,也就派驸马等使者三人前往南昌宣旨,向宁王训诫并命其尽彻护卫军,如遵旨即既往不咎。
杨廷和也无法确定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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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否接纳这条件,但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可能避免一场大祸乱的办法。
宣旨的使者仍有数天才抵南昌,但打听得消息的宁王密探却已在这夜先一步到来。
朱宸濠狠狠将那战刀插在地上,刀柄来回弹动不止。
“本王花费了多少岁月,禅精竭虑,才建得今日这支护卫军。哼,那小子一句就要把它收去吗?”他平日浑厚的声线此刻沙哑而颤震。以为本王害怕与你一决死战吗?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大将军朱寿』吗?”
众谋士将领听了,知道宁王还没能下定决心,否则也不必在这校场苦闷挥刀了。
眼前就只有两个选择:受旨称臣、自裁军力,或是起兵叛变。
李士实与刘养正这两大重臣,各自在盘算。二人入宁王府最久,最清楚目前己方力量如何。王府护卫加上附近各地候命的匪盗,宁王现在可实时动员的兵力总计约在十万人上下,若有必要更可大开库府,以储备财力紧急招军,应可再增加三万人以这样的军力,只要指挥得宜,要取南方半壁江山,绝对能够成事,富庶的江南才是大明全局里的赋税重镇,只要稳住南方形势,即使无法一口气直捣京师夺位,长期战争亦对这边有利。
刘养正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谁第一个鼓励王爷起兵,谁就会得到更大的信任,于是抢在李士实之前开口说:“如今万事具备!一举以定乾坤,匡正皇室,振兴大明,欠的就是王爷一念”
李士实听了,也要附和,不料他儿子李君元抢先说:“王爷三思!这皇位早晚要由王爷所得,但临大事不可仓卒应对。这道圣旨,我看并非朱厚照那小子自拟的,而是杨廷和的建议。首辅向来与我府交好,这次亦是为王爷筹谋,才有这个条件。皇帝要削我府护卫又如何?还是要靠地方官吏去监察,我们可虚应其事,表面裁撤将士,实际把他们分调到江西各处,继续以响马山寨为掩饰,再多加筹备积蓄实力两、三年,到时将更有把握,何必急于一时?此际匆匆举事,反而落于被动!”
“此言差矣。”刘养正马上反驳:那杨廷和安着什么心去建议这道圣旨,你又如何确知?如今圣旨未到,我府若先一步起事,反客为主,哪算落入被动?何况如今这个时机,可说再好不过,明日就是王爷诞辰,江西全省的重要官吏都进府来贺寿,我们可一举操控他们,不耗一兵一卒,先就稳住了江西!京师的细作早了一天回来报讯,简直有如天助!王爷,这是吉兆啊!”
李君元诚心为宁王办事,此时焦急得又要再反驳,可是父亲李士实按住了他的手,以歪斜的双眼向他示意暂勿多言。
宁王听了刘养正这番话,血脉沸腾,却还没能下定主意毕竟一念之间,就是位登九五与身败名裂的分别。
“两位将军……怎么看?”
商承羽与姚连洲相视一眼。结果还是商承羽率先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