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拜见南公,见过赵大人、刘大人、张大人”
提督江南东道江防清寇事、从六品建忠将军衔的江防军长官,提督陈举依次向面前四人见礼。
江防军不同于地方府镇军体系,倒是和赵峙手上的千余兵马一样属于衙军体系。
所谓衙军,是指由朝廷外派或地方自己的职能衙门为了工作中的军事需要,得到朝廷批准后自行招募组建的募军。只不过陈举的江防军属于朝廷外派,粮饷由位于杭州的江南东道转运使衙门从各府县调拨,而赵峙的衙军却只能自行筹措。
通过这种各自为政的复杂临时军制也可以看出,离朝原有的府镇军事体系已经趋于崩溃。
“子申,不必再客套了,快快坐下喝口茶,与我等说说情况。”王衡神色和蔼,捻着长须笑着道。
陈举与寒暄过后也没在矫情什么,端正坐下后向王衡恭敬道
“南公,我江防衙门所辖四千三百余将士,分统四厢,已经向贼寇合围而去,若不出意外,今日之内就能接敌。”
“如此,此患总算是将平息了。”
赵峙闻言颇为高兴,这两天他心惊胆战的日子终于结束。
王衡却停了捻须的手,转头向这两日被分派关注城外动向的刘通判问
“今早城外有何动静?”
刘通判拱手答“已有七八股数十人的海寇离了村寨向东南逃窜,其他的海寇也混乱起来,看样子是要跑了。不过南公交待的那股倭寇似乎尚无显眼动作。”
“嗯,既如此,岳台,你今日晚些便可让城内那千余衙军出去配合子申的江防军驱寇。”王衡又对赵峙吩咐。
“晚辈晓得”赵峙自然忙称是。
不过……不知为何,王衡心中还是有些疑虑。这些个倭寇之前就算有什么不良的打算,此时也应该显露出来了才是。如今江防军分作四支,铁壁合围,若是再不逃那便插翅难飞了啊。
想到这里,他先转头让刘通判继续加大对那股倭寇的关注,然后顿了顿,才向陈举说道“子申啊,这股倭寇行为有些诡异啊,老夫建议你让合围的江防各部行慢些,互相也靠得紧密些,小心勿被贼人钻了空子。”
“南公说的是,我定让他们多加小心。”
陈举也只是拱了拱手,随口应下。但心中其实并没怎么重视,毕竟四厢江防军各有千余人,贼寇如今逃得只剩下三千左右,而且散乱无纪,毫无战心,只顾卷财跑路。
至于那所谓“精锐”的倭寇,亦不过一千多人而已,想要在其他部分来援前就对一厢齐整兵马造成重大损失也不可能。倭寇嘛,他陈举提督江防六年,也不是没见过,比海寇强不了多少,半斤八两而已。
王衡入仕多年,也看出了陈举的敷衍,但并未说什么,毕竟他只是有些担心而已。而且说到底他也只是个赋闲在家的“前大臣”,本来受人之托打理建康防务就已经很勉强了,若再对直隶朝廷的江防军说三道四,那也就有些太不开眼了。
……
顾瑾正蹲坐在一辆吱呀作响的驴拉板车上,同车的还有徐廷安、林堰、刘琥三人。大概是怕他们拖累逃撤速度,这二十二名人质被分别推上了五辆驴车或骡车。他们四个经过昨日一番交流已然建立起了默契,早上四人趁乱互相靠近,聚作一堆,果然上车时被提溜上了同一辆车。
“嘎吱,嘎吱”
驴板车在崎岖土路上缓缓而行,日头初上,天已大亮,大概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
顾瑾等人双手紧缚,蹲坐在车后木板上。一路下来,他一直在车上仔细观察着周围。
五辆应是从各个村庄中掠来的畜车在土路上纵向一列排开,前后挨得紧密,只有一两米的样子。
最前面头还有一辆马车开路,上面堆着不少杂物。押送的海寇共十二人,驾车的六人,皆跨刀;前头马车上还坐着两人,跨刀持弩;队伍两边和最后各有两骑,跨刀持弓。前面马车上两个持弩的面后而作坐,监视后方,两边各一骑在车队中段左右随从,尾随两骑既持弓向前监视车队,又向后警惕追兵。
顾瑾知道,六具远程杀伤武器分前中后三段覆盖着整个车队,所有人质均在弓弩精准射击距离内。
尤其前方马车上的两具强弩,要知道在中国古代,朝廷不禁民间持有弓刀之类一般武器,但却严禁持有强弩和铁甲,一旦发现,比在后世大陆贩毒还严重。《唐律》规定私藏三领以上甲胄或五具弩机便可处以绞刑,可见其在冷兵器时代的危险性有多强。
同时他也能猜到这些个海寇应为海寇势力中的骨干力量,因为这里可是江南,而他们却能拥有四匹还算像样的战马,对于装备条件平平的海寇来说,这十分珍贵。
据自己这具身体的记忆,即使是富裕人家,一般也会选择骡子之类挽车出行,至于马车,只有真正的富贵人家才会普遍使用。印象中自家府上也只养着一匹驽马和一匹勉堪驭使的骑乘马而已。
既然能找机会待在一起,四人当然不会错过这个交流脱身大计的机会。颠簸的板车上,四人用被杂声掩盖的细语互相聚拢着商议对话。
“阿堰观察得如何,此时方向是否是向中山去?”
刘琥有些忐忑,害怕众人知晓的信息有误,问林堰道。
“应是向中山无误了,已经快到方山了,距离中山大概还有......两个多时辰。”
“地理通”林堰斟酌着小声回答。
“贼人手上有不少弓弩啊......”顾瑾有些的担心。
“这种制式短梢弓应是从府镇中流出的,四五十步内准头还是不错的。”徐廷安闻言道
顾瑾有些惊讶“介和莫非懂得弓术?”
“略通一些吧”徐廷安颇为谦虚地回答。
“介和,这可不是谦逊的时候啊,不知若介和持此弓当如何?”顾瑾知道现在不是该寒暄礼貌的时机,于是截然问道。
徐廷安稍稍沉默后,自信答道“若我持此弓步射,五十步内十射八中应无问题,四十步内必中。”顾瑾大致明白,五十步大概就是后世的七十米上下,四十步应在五十多米左右,这个成绩称不上多厉害,但也算很不错了。
一些想法在顾瑾脑中慢慢成型,看向不远处打马缓缓而行的海寇,现在,还需要等待一个机会。
………
“侦骑番可探到离军动向了?”
安藤十四脱去了甲胄正襟跪坐在榻上,面无表情,一边擦拭着斜横在身前的出鞘长太刀一边问道。
身前单膝跪着一名身着札胴具足的武士,所谓胴就是指甲胄,而具足则是日本古代武士的一种盔甲样式,因为属于覆盖全身的重甲,所以称为“具足”。这种全身甲十分昂贵,在资源匮乏的倭国一般只有高级武士阶层才能装备,这也体现出这股倭寇来源似乎非比寻常。
“已传报回来,离军约四到五千众,分为四股,各千余。一股已南下方山,一股已过东阳镇正向蒋山行进,一股于建康城西郊,最后一支延秦水行进。均无独立骑兵队伍。”
跪地武士一一详细的禀报。
“这是要四面包围我们啊,呵呵,终于引出来了么,如此就是离廷江东北部最后一支堪用兵马了,就让我等先试试其深浅吧。下去传令告知各番长官,前来议事。”
安藤听完汇报后自顾自的说了一番,然后下令道。
片刻之后,五名同样身着全套札胴具足、按着刀的武士抵达屋内,纷纷行礼。
安藤轻轻打量了擦得雪亮的长太刀,上面血槽边反射着骇人凶光。
“离军的动向大家都已知道,我就不必赘言了,既然人家终于肯过来,还打算四面包围,那我等也不能令人失望。”安藤淡淡道。
“请大人下令!”众番长官自然立即请战。
于是安藤朗声下令“各番立即整备行装,太重的东西就扔了,烧了,我们在其他几个府抢的玩意儿都已经运走,这点家伙事儿不必心疼。大家可不要忘记咱们此行的使命!只要再摸清江防军战力,此行就算大获成功。你们也就可以回去了!”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道“今日午后全军开拔,切记避开秦水方向离军,全体直扑蒋山!”
“遵命!”众人凛然受命。
……
建康府东阳镇以西数十里,蒋山东部。
行进了两个多时辰的江防军左厢一千余军士驻停在此休息。
江防军左厢指挥使刘振高站在一座不大的土岗上,眼下全军分为伯、什、伍散开安置,声音颇为嘈杂散乱,让他眉头微皱。按照呈给朝廷的部队编制,江防军一厢应有士卒一千四百五十员,但事实上哪有这么多,最多也就一千一百多人。
这年头吃空饷本就是常例,像江防军这种由朝廷直辖的衙军已经算“人员充沛”了,而诸如地方各道府自募的衙军缺员往往达到三成,至于那些早已废弛的府镇之军,能有三四成还在就不错了,就连着剩下的三四成大多也沦为了军官的佃农与帮工。
不过江防军到底还是比地方衙军和府镇军要强,虽不比北方边军那般厉害,但还是颇有些训练和整备的。例如这武器装备,仅此一厢,就备有蹶张弩三十,臂张弩五十,弓一百五十余,披甲之士也多达三百。虽没有骑兵建制,但在江东一地也算为数不多的精锐了。
刘振高实在是不理解都尉陈举的想法,在他看来要对付这点倭寇海贼最多出动两厢兵马足已,至于听上面说的什么“精悍倭贼”在他看来更是鬼扯。
他也不是没剿灭过倭人,大多都是些在本国混得落魄、走投无路的末流武夫或渔民合流在一起,顺便混杂些沿海打家劫舍的海贼跑到陆上想捞一笔罢了。
用弓弩一齐射,就纷纷抱头鼠窜,就算有一二凶悍的也不过匹夫之勇,比山匪河盗之流强不了多少。就这般居然也能把好几个府的衙兵们吓得躲在城里不出来,也是让人觉得滑稽。
唉,奈何呢?这大离朝两百年,自孝宗以后就是重文轻武,一众武将在同级文官面前连头都抬不起,如这建康知府也只正六品,与都尉陈举也不过同级,互无统属。可人家一招呼,就得立马全员赶到,跟叫唤狗似的。
刘振高心中憋屈的想着。
正当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刘振高不禁皱眉,回头看去,乃是一个掌通讯的小军吏,于是严声问道“急什么?何事如此慌乱?”
那军吏擦了擦头上汗,不迭回道“前面放哨的弟兄传信说,说有一伙似一千多的人马靠近望之军阵整齐、衣甲鲜明,不似是海寇之类,但,但也似乎并非官军……”
刘振高疑惑,军阵整齐、衣甲鲜明但又不是官军?这江东何时还有如此队伍了?于是问道“他们怎知并非官军?”
“其众甲胄样式似与官军常见的大不相同,而且也未打黄旗。”军吏继续回应。
旗甲样式不同……莫非是江东南部的哪只精锐衙军?不过怎么也不会跑到这里。难道……这就是建康那边所说的精锐倭寇?
心中稍稍思量后,他还是马上下令。
“传令各部,立刻聚结,整备队伍!”就算是什么精悍倭寇,他也并不担心,一举击溃就是。就算这帮贼子果真如建康那边说得厉害,可也不过千余人,那自己坚守个把时辰待援的本事还是有的。
约两刻钟之后,一千一百余军士集结完毕,刘振高站在高处招各部负责军官来跟前训话一番后,即令众人离开驻地向外哨来信处开拔。
刀盾在前,弓弩在后,长矛压后。一行队伍一百步长的方阵,不到半个时辰就远远看到了远处十几名士卒丢盔弃甲、手足慌乱的向自己这边逃来。
自然不必多说,刘振高已然知晓来者何人了,心中也是稍稍警惕了起来。
“传令列阵!”他骑在马上高喝一声,各部长官也依次传令。
一千多人的军阵一字排开,刀出鞘、弓搭箭、弩上弦。
远处敌人渐渐靠近,三支呈三角形看起来稍显散漫的队伍如锋矢般扑来。
刘振高勒马看到对方虽然披着奇怪难看甲胄的士卒颇多,但队伍排列却不严谨。于是伸手高声令弓弩齐射,挫其锋锐。
七八十具强弩、一百五十余强弓弦声若雷,如云般的箭雨尖利抛射而去。
虽然贼人也有许多单手持藤盾举起相挡,但依旧有数十人应弦而倒,刘振高呵呵一笑,但更快他就露出惊诧的表情。
两轮箭雨下去,这帮贼人不仅没有如以往自己剿灭的那些倭贼海寇般奔逃,甚至都没人停下或散开躲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反而加速往离军阵列狂突。
三支队伍若箭矢般逼近阵列三十步左右,突然阵黑点乌云从其队伍前中部朝这里飞来。
如此近的距离内,任何甲胄都成了纸糊的装饰!
阵列前面的士兵瞬间倒下七八十员,流血不止、扑地哀嚎,残余军士慌乱退步挤压后面的士兵,一片嘈杂响彻各部。
而此时对方前锋只有十余步远的距离,刘振高只见为首的那名倭寇身着漆为蓝红两色的奇怪扎甲,带着夸张有着两角的头盔,一手持藤盾,面容狰狞,将腰间长刀拔出斜举,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摄人寒光。
……
“徐公讳廷安,字介和,建康府上元人氏也。少以多智而宽和闻于族中,稍长,从府学受业,善步射。”——《九朝人物志·宁国文正公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