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回过头,只见一个骑着摩托的男人摔倒在地。
下雪天路滑,刚刚转弯又快了些,于是摩托滑出去七八米,他自己也滚了好几圈,溅起一堆碎雪。
从男人身上的衣服和摩托的装饰来看,那是一个外卖小哥。
但看脸,他应当称不得“小哥”的。
饱经沧桑的脸上皱纹形如沟壑,双眼浑浊像是糊满了风雪,皲裂的嘴唇犹如粗粝的戈壁,凌乱肆意的胡茬像被刀刮过的树。
他大约得五十来岁,应当是个孩子,是位父亲。
周瑜目测。
马路上的车停了下来,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人们看着他,谁也没有上前。
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坐在地上,周围是不停按着喇叭的车,和指指点点站在原地的人,他呆坐着,眼中满是惊慌和迷茫。
一时间他似乎是忘了自己是谁,在哪儿,要干什么。
雪花落在他肩上,他就要成为一座雕像。
三十秒之后,他动了。
单膝跪地想要站起身,但他的左腿受了伤,裤子被划开一个大口子,能看到腿上在流血。
左腿使不上力,于是又摔倒在地。
他只是轻轻地皱了下眉,又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脚步踉跄地跑向一旁倒下的摩托。
来不及扶起摩托车,他蹲在地上,打开了后面的保温箱,脸上带着几分希冀。
这种天气,人们都喜欢吃点汤汤水水暖和暖和。
所以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愿,里面十几份外卖全都洒了,汤汁弄得他手上、袖口全是。
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接着身体往后一倒,跌坐在了地上。
然后大脑终于感觉到了疼痛,他抱着腿,肩膀在抽动。
“我几天全白干了,白干了!”
很难想象那样一张坚硬的脸怎么能做出哭的表情,但他的确是哭了。
哭声逐渐变大,盖过了身后司机的咒骂。
周瑜终于回过神,但身边的人比他先动。
苏幕遮最先跑过去,周瑜跟在后面。
苏姑娘向男人伸出手,想拉他起来。
男人突然就止住了哭,迅速在袖子上擦干了泪,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姑娘,我自己来就行。”
他又挣扎着起身,但身上各处的疼痛让他暂时无法用劲,最后是周瑜扶着他站了起来。
围观的众人好似终于醒了,全涌过来,帮着扶起一旁的摩托,推到路边。
“谢谢!谢谢!”
男人不停地鞠躬,努力让自己跟脸上的沧桑相配。
他觉得自己这个年纪的人是不应该哭的。
有人指着地上散落的外卖,问要不要帮他丢掉,全都洒了,客人肯定会拒收。
他就笑着,说反正要赔钱,这些外卖就算是他买下了,丢掉怪可惜的,除了汤洒了,其实还是能吃的哩!这种大冷天儿也不怕它坏。周瑜提出带男人去医院看看:“我车就停在边上,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他就摆摆手,说,“看着严重,其实就是皮外伤,我自己找诊所包扎一下就可以了。”
还有人想给他钱,他笑呵呵地拒绝:“不用不用,其实这些也没多少钱啦,就当是提前把后面几天的伙食买好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他只是不停鞠躬道谢,说不用了。
他活动一下身体,感觉不是很疼了,就将那些散落的外卖给提到一边,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烟,点燃后猛吸了一口,他好像这才有了勇气,开始照着单子上面的信息挨个打电话。
周瑜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
即便他没开免提,周瑜还是听到了电话那头的骂声。
男人不停地道歉,说会双倍赔偿,只求客人不要给自己差评。
周瑜突然有种他的脸被冻僵了的错觉,因为此时的他只会笑。
很卑微的模样,就像是这路上被人踩了又踩的雪,脏兮兮的,只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单调声音。
他的手上一直夹着那根皱巴巴的烟,只是直到烟头都快烫到手了,他都没有再吸一口。
他花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打完了所有电话,腿上的血早已凝固,裸露的皮肤被冷风吹得发白。
周围的人早已走得七七八八,路上车来车往。
没有了热闹可看,他们只想早点回家。
男人靠着一旁的树,双手撑着膝盖,想要休息一会儿,随后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的脸上又带上了笑容,但不像之前那般僵硬了。
周瑜隐约地听到,是个女人的声音。
有些絮叨,说着些家长里短的话,男人就听着,跟着嬉笑怒骂。
他又点了根烟,边抽边接电话。
他来回走动着,不时挥动一下手,夹着的烟头被带起的风燃得更亮了。
他望着远处,说话间多少有些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模样。
大气豪迈!
这电话打了快二十分钟,快结束时,周瑜听到那头的女人叮嘱男人,说,看天气预报燕京还得下一周的雪,你要多注意保暖,送外卖的时候别开快了,身体第一,没必要为了那么几块钱担风险。
男人便说女人不懂事。
就是下雪天配送费才高哩!还有补贴,不多跑跑怎么行,再说了,我技术好着呢,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吧,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男人的事歪操心!
女人就说他,男人又听了很久,直到那边挂断了电话,他才骂骂咧咧地将手机揣回兜里。
周瑜和苏幕遮一直就在旁边的树下站着,直到男人挥了挥手,又骑上摩托,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周瑜又在那站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一声,呼出的水汽迅速凝结成雾,让这冬天显得愈加寒冷了。
苏老师挽着周校长的手,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周瑜转头,两人对视,苏姑娘微微一笑:“我就是突然想到了这句诗。”
周瑜握住了苏姑娘的手:“米凭转斗接青黄,加一钱多幸已偿。二月新丝五月谷,为谁辛苦为谁忙。”
“我们也走吧,这天儿怪冷的。”
两人往停车场走,苏老师却还在想着周瑜的那首诗:“这首诗是谁写的?我怎么没听过?”
“我也不知道。”周瑜把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赶紧回车里吹空调吧,这军大衣我感觉都有些扛不住了。”
很多意外,其实都是寻常。
在车里吹着暖风的周瑜突然觉得,若是自己没有这一世的重来,大概也会跟那个男人一样,不知在哪儿奔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