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
门下省侍中宋珏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托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中。
宋珏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早已过了知天命到了耳顺的年纪。
朝堂上下,比他年纪还大的官员,例如太保曹睦,太师章彧,几乎都已经修养在家不理朝堂之事。
唯有年龄相仿的太傅赵奎,还时常出现在朝堂当中。
从轿子上下来,宋珏走进宋府大门,揉着酸痛的腰背。
感慨道:“真不知陛下年过七十,是如何保持每日勤政不戳。”
每天忙完政务从门下省回家,宋珏明显感觉疲惫不堪。
身体每况日下,与一年前都有很鲜明的对比。
“拿酒来,快拿酒来!”
“小少爷,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跨过前堂,来到后堂,宋珏便看到宋家三代单传的宝贝孙子在院子里喝酒。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空酒坛。
此时正醉醺醺的对婢女发火。
“怎么回事?”
宋珏挥了挥手,让婢女下去拿醒酒汤。
然后皱着眉走到宋功文身旁。
“喝这么多酒,就不怕把身体喝垮了?”
宋功文打了个酒隔,醉眼惺忪的看着宋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道:
“爷爷,李青……那李青辱我太甚!
我长这么大,从未受过如此凌辱。
你要帮我,爷爷你一定要帮我!”
从小锦衣玉食,又加之在读书方面极有天赋,还有大儒悉心教导。
以致于宋功文从小到大一路顺风顺水,从未遇到任何坎坷。
童生试第一,秀才试第一,考举人的时候也豪取解元。
被人评为年青一代当中的四大才子之一。
那时的他,风光无限。
只想在会试和殿试之时继续高歌猛进,摘取会元、状元。
成为四大才子之首,成为年青一代读书人的领袖。
结果会试和殿试的结果,重重的打了他一巴掌。
别说会元和状元,他连一甲都没能进去。
昨日在父亲的逼迫之下,在爷爷宋功文和恩师王林甫的细心劝说,才勉为其难的去遇仙楼赴约。
本以为自己能去遇仙楼,便是给足了李青面子。
谁知李青宁愿选了两名寒门士子,都不选他!
这无异于在一众同年当中,毫不留情的重重折了他的脸面。
这让宋功文无法接受。
认为是李青有意针对他,有意落他的脸面。
宋珏接过婢女匆匆端来的醒酒汤,亲自喂宋功文喝下。
待宋功文稍微清醒了一些之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功文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满脸阴鸷的将今天遇仙楼的事情全盘向宋珏诉说。
“王琰,司马博彦,武明霄,杨天赐,丁宁,李谦……”宋珏心中不断咀嚼这些被李青选中之人的名字。
同时分析他们所代表的家世背景。
最后恍然大悟,苦笑着道:“功文,并非你比他们差。
而是这些人选早已定好了,无论你有多出色,李青都不会选你入御史台。”
宋功文闻言,猛地抬起头,满脸狰狞道:
“爷爷,你也看出来了吧?这李青摆明了就是针对孙儿!这个仇孙儿一刻也忍不了!”
宋珏安抚着激动的宋功文,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包括孔德祥在内,这十四个新科进士,进入御史台后,将形成一个无比复杂的权利网。
他们互相制约,互相监察。能最大程度上确保御史台最终是为陛下所用。
任何世家,都很难插手进去。
这些人选,若是李青自己的意思,那他这个人未免也太老谋深算。
不过他才十六,比你还小四岁。如此年纪,不可能有这种算计和城府。”
宋珏话还没有说完,宋功文就猜到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瞪大了双眼,道:“爷爷是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安排?是陛下不想让我进御史台?
可是陛下不是说了,只要是新科进士,都可由李青选拔进入御史台吗?”
宋珏看着眼前从小就被宠大、一脸天真的孙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陛下不是不想让你入御史台,而是不想我们宋家插足御史台。
至于具体原因,太复杂了,爷爷也和你说不清楚。”
说着,宋珏眼色一变。
“不过那李青众目睽睽之下羞辱你,不只是你,我宋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这笔账,爷爷迟早帮你算回来。
最近这段时间,你安心在家准备官员考核。
虽然考核之后只能当个芝麻官,但只要你做得好,有爷爷运作,再加上你恩师王林甫的人脉,官途未必就比进了御史台的那些人差。”
宋功文大喜。
祖孙两人,在院子里畅聊起来。
相同的一幕,在盛京各大世家府邸上上演。
入了御史台的,受到家中长辈各方面指点。
没入御史台的,则又是另一种风景。
唯有那两名寒门士子,互相聚在一起在芳懈楼庆祝。
当他们回到客栈休息的时候,却发现早有人在客栈等候。
……
黄昏时刻,西边一片红霞,将青云山映照的美轮美奂。
李青散值回府之后,距离晚饭还有半个时辰,便像往常一样拿起圣贤书读了起来。
圣贤道理,他不说全部融会贯通。
但该懂的也都懂。
依旧保持每日读书,也是为了温故而知新。
相同的道理,读得多了,总能领悟出一些不同的东西。
李青放下书本,喃喃道:“今日读书,总感觉和以往有所不同。
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却说不出来。
好像多了一丝灵性?
仿佛坚持读书,长此以往,似乎能演化出一些东西,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这种突然来的感觉,李青说不清道不明。
如若一定要具体的形容,他能想到的只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
“老爷,王琰王公子在府外求见。”
就在李青思索自己这种状态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管家过来敲门。
这管家虽然穿着得体,但从他的外貌和手掌以及皮肤特征来看,明显是一个半辈子都在田里劳作的庄稼汉。
此人正是临平府李家村的一个孤寡老人。
李青出门,道:“彪叔,跟你说过了,不用叫我老爷,还是跟以前一样称呼我就行。”
“这怎么行!”彪叔闻言,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十分严肃的说道:
“老爷可是状元郎,现在又是京城中的六品大官。我还直呼老爷的名字,这像什么话?
更何况以后老爷府上来的都是达官显贵,我岂能不懂上下尊卑,让那些人取笑老爷。
这要是让村里那些人知道了,还不得戳我的脊梁骨,我死后都不让我进祖宗祠堂了。”
李青无奈的摇了摇头。
很快,彪叔领着王琰来到前堂。
王琰满脸迷茫,眼中尽是痛苦和挣扎。
和白天鲜衣怒马的风采形成鲜明的对比。
“王兄这是怎么了?”李青看了王琰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
王琰一见李青便道:“大人学古通今,素有智慧。琰心中有一事想不明白,恳求大人指点。”
最敬重的座师朱九渊,让王琰三观直接崩塌。
其余家中长辈,也与朱九渊一个思维。
他思来想去,能够为他解惑之人,便只有李青。
于是立刻来李青府上登门拜访。
“王兄请坐。”李青安排王琰座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水,问道:“不知王兄遇到什么麻烦?”
王琰一脸痛苦的说道:“我自幼读圣贤书、学圣人道理,至今已有十五年。
圣贤道理,教会我为人处世的准则。
可是今天我发现,我似乎是一个被上了枷锁的犯人。
有许多事情,并不是我想做便能做。
甚至我还要因为外部的压力,因为家族的压力,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
枉我读了十五年圣贤书,却无法按照圣贤道理去标榜自己的行事准则。
我现在十分迷茫,求大人指点。”
这个世上,九成九的人,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并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财富而有所改变。
李青听完,明白了王琰心中的痛苦所在。
喝着杯中茶,李青沉吟许久。
最后缓缓的说道:“王兄能因无法行圣贤道理而感到痛苦,可称得上是君子。
你的处境,我早年也遇到过。
这是外人无法帮忙,唯有自己想通了,才能走出来。
我只能送你七个字。
知行合一,致良知。”
轰隆隆!
知行合一致良知七个字落下,天空陡然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