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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幕 九首之虺 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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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澹澹,四下寂寥。坐落于澶瀛海深处的沧流城外,当下正举行着一场庄严而肃穆的葬礼。风未殊的老师,前任大司铎睢牙于月前刚刚身故。此时存放着尸体的水晶棺椁,由八名相貌端正的辅祭扛于肩上,在几乎倾巢而出的族人注视下,缓缓向城外的甘渊行去。

几乎横亘整片澶瀛海底的甘渊,乃是一道苍禺族古往今来用于埋葬逝者的宽阔海沟。万余年间,并无一人敢于真正潜入那幽深的海沟底下,探查其下究竟是何般模样。而这条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狭长的地带,对其族而言,也俨然成为了能够连接死生两界的神秘通路。

或许是因为在此前的苦难中失去了太多,不知从何时开始,放弃陆上生活的苍禺族人开始相信,当人离开这个世界后,须得洗尽身上沾染的污秽,也借此洗清曾经的善恶,回归最本真的模样,方能转世重生。于是乎,他们将一具具洁净的尸体投入甘渊之下,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至亲之人能够重入轮回,回到自己身边。

故而,每当族中有人去世,法堂中便会派出辅祭将尸体回收。祭司们将死者的五脏六腑悉数取出,洗净其中的污物之后再重新缝回腹中,再用一种名为青茆的宽大海草将其从头到脚密密层层地裹上。

青茆只生长于甘渊附近的海床上,其性寒,入口极苦。用它包裹逝者,尸体便不会再被海中鱼虾咬食。

眼下,墨色的海水平静得好似不再流动。时值深夜,月光从波涛不惊的海面上投射下无数粼粼的光柱,照在睢牙的棺椁之上,就好似漫天神明正在召唤着他的灵魂归去。

“……

孤江寒深,崖岸雪满。

搴舟中流,适彼乐土。

日月有常,宸星有行。

四时从旧,莫不咸听。

卿云缦缦,银河尤灿。

菁华未竭,万灵垂佑。

琴瑟难鸣,羽裳不舞。

乐土乐土,安放安属?

……”

一路行于棺椁前方,为死者开道的风未殊低沉着嗓子,颂念起族中那首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长诗。四周的族人们也渐渐跟着他吟唱起来。歌声悠扬,顺着海流传播开去,甚至将附近逡巡着的一群巨鲸也吸引了过来。

然而葬礼刚刚进行过半,人群中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彻底破坏了葬礼本该肃穆的气氛,也引得族人一片哗然:

“敢问大司铎,自睢牙师尊在位时起法堂便告诉族人,已派人着手寻找新的玄瑰矿藏。如今他已不在人世,却为何仍未发现半点新的线索?”

说话之人的声音并不算响,但其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足以让前来参加葬礼的数万苍禺族众听得清清楚楚。

只见其身披一件深青色鮹衣,宽大的斗篷遮住了头脸。甫一开口,四周的族人们便纷纷退避开去,好似躲避瘟疫般于人群中让出了一道缺口。然而听对方竟是问起了许久未曾有人提过的玄瑰,一些族人也忽然纷纷点起了头来,带着疑惑而又企盼的眼神看向了立在送葬队伍前的大司铎。

“寻找新的玄瑰,乃是师宗穷尽毕生却未能实现的遗志。自我继任大司铎以来,更是苦寻良策,只可惜至今收获甚微。不过今日我向诸位保证,绝不会继续任由玄瑰之事对我族的生存繁衍构成威胁!”

风未殊有些恼火,却又不便于葬礼进行之中发作,只得停下脚步稍作应对。然而他并未预见到,对方竟会变得不依不饶起来:

“既然这么多年都收获甚微,你又凭何能做出如此保证?我等皆知,若是玄瑰耗尽,沧流城的结界便再无以为继,届时城中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族人,都将危在旦夕!”

“此事绝无可能发生。难道本座身为族中大司铎,说出的话也无法令阁下信服么?”

风未殊不愿再同对方继续纠缠,转身便欲继续前行。谁料那人却拨开身前的人群,径直游到了运送棺椁的灵道上横臂而立:

“大司铎难道便不会说谎了么?其实法堂与历代大司铎早就知晓,玄瑰耗尽,并不代表我族便只剩下死路一条。只不过你们迟迟不肯尝试寻找他法,还刻意将此事瞒过了族人!”

如今对于族中许多人而言,对二十年前沧流城中那场对叛党的血腥镇压早就淡忘了。但来人的一番话,却还是令人群之中炸开了锅。

风未殊终于意识到了来者不善,将手一挥厉声喝道:

“我不管你究竟是谁,可眼下当众散布谣言,蓄意扰乱师宗葬礼,已是犯下重罪!来人,给我将其拿下,待日后仔细审问!”

然而还未等他话音落下,却忽听得海沟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就仿佛一头刚刚苏醒的上古怪兽发出了一声低吼。海沟旁围聚着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立于原地左顾右盼。很快他们便看见一串串密集的气泡自甘渊深处浮了上来,令原本澄澈的海水瞬间变得浑浊不堪,甚至连众人脚下的海床也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原本盘旋于四周的鲸群好似感觉到即将有事发生,纷纷掉头离去。风未殊眼中的神情也愈渐变得不安起来——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打从万余年前便一直笼罩着沧流城的那片结界,竟是在顷刻之间便要破了!

万余年前,苍禺族的祖先想方设法,纷纷由陆上移居至澶瀛海底。然而在族人身体渐渐适应了海中的生活,沧流城的建造也接近尾声之时,他们方才发现这座承载了全族命运的希望之城,竟是建在了一片海底火山之上。

然而其时陆上的灾变已至,幸存下来的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重新于澶瀛海下建起另一座新城。于是,族内的首任大司铎便催动咒术,暂时封止了这片海底火山的喷发。只是咒术的力量毕竟有限,其后的历代大司铎皆需仰仗玄瑰的力量不断加固这道结界,方令沧流城苟延残喘至今。

“不要回去,沧流城已经救不回来了!”

风未殊冲着慌乱起来的人群高声嚷道,然而身边的一众族人却早已惊慌失措,只是一窝蜂地向祖祖辈辈苦心经营的家园涌去。然而,面前那座萤火通明,雄伟屹立了万年的水下之城,只在短短一瞬便被地底涌出的炽红色熔岩吞没殆尽。

一时间,地动山摇,水天变色。冰冷的海流遇见熔岩,瞬间便沸腾了起来,于海底掀起一股灰白色的蒸汽。蒸汽以化作废墟的沧流城为中心翻滚着,朝四面八方疾速翻涌而去,路遇鱼群、虾贝、海草、珊瑚等物,皆在瞬间便被烹煮成熟。

冷水与沸水不断交融着,令人们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眼看着那片带来死亡的混沌便要降临在数万苍禺族众的身上,人群也变得愈发混乱起来,哭喊着,祈祷着,无助地同左右相邻的陌生人挤作了一团,却是谁也逃不脱。

然而,死亡却并未如期降临,而是恍若轻鸿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隔在距离众人仅数丈开外的地方。沸腾的海水裹挟着无数废墟与血肉残骸从头顶呼啸而过,于甘渊另一侧重新沉淀下来。沧流城下喷薄而出的如太阳般耀眼的熔岩,也渐渐冷却,化作了一团团漆黑而光滑的圆石。

随着火山的逐渐平静,海底却再没有了城中萤灯的照耀,四周忽然变得黯淡了许多。直至这时,人们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逃过了一劫。甘渊旁爆发出了一连串重获新生的欢呼,其中的昆颉也终于将头上的鮹纱斗篷翻了下去,露出那张清瘦的面庞来,两只眼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大司铎。

风未殊终于认出了对方的脸,当即便明白了今日之事的起因缘由,怒不可遏地吼了起来:

“昆颉!你遁走陆上二十余年,今日终于肯露面了!我同师宗此前还很奇怪,为何城内本应能支撑上百年之久的玄瑰,竟会于短短数年内便消耗殆尽!原来这一切皆是你,还有你的那些未能被斩草除根的叛党在暗中作祟!结界会于今日消弭,也是拜尔等所赐吧!”

“大司铎莫要含血喷人,沧流城中结界乃是以玄瑰之力加固,欲破其咒,需用大量玄瑰做法。连你同睢牙皆无法寻得的东西,我们这些腾不起大浪来的小鱼小虾,又如何能轻易获得呢?”

昆颉满脸讽刺地笑着,却是暗自默认了这场可怕的灾祸正是出自其手。二人于身旁喧闹的人群之中,便如两尊石像般远远地对峙起来。

“大司铎,城中玄瑰即将耗尽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然而整个法堂却对此不管不顾,甚至为了三缄族众之口,二十年前不惜将探求真相者冠以叛党的罪名,血洗沧流城。若非你们拖延至今都无所作为,又岂会发生今日之事?!”

刚刚才目睹着自己的家园毁于一旦,生还而短暂的狂喜过后,周围黑压压的苍禺族众开始变得绝望与愤怒起来。昆颉的一番指责更是说得极为响亮,令数万灼热的目光瞬间便汇聚到了风未殊一人的身上。

“休要听其胡言!今日的变故,皆是这些叛党精心布置,还不快些将此贼酋拿下!”

大司铎怒喝着下令。然而受了昆颉的蛊惑,即便是最为虔诚的辅祭,此时也不肯再听其调遣,反倒将风未殊层层包围了起来。

毕竟,酝酿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总需要找个理由发泄出来。本就负责沧流城安危的大司铎,眼下则是最为合适的问罪对象。

“没想到往日高高在上,受族人绝对拥戴的风未殊也有今日!”

昆颉耳后的腮裂剧烈地扇动起来,疾速游走到已然成为了阶下囚的对方面前,凑在一侧小声耳语着,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

“我知道,你与历代大司铎一直向族人隐瞒真相,是想将他们逼上绝路,不得不听从你们的调遣。如今本座也是一样。只不过,我比你要更能狠得下心,做的自然也就更绝!”

可当下的这番对话,除了近在咫尺的二人外,其余族众根本无从知晓。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风未殊咆哮起来,正待发作,却被冲上前来的两名辅祭当场按住,再也挣脱不得。

“今日睢牙这个老东西终于咽了气,难道我这个做徒弟的,还不该回来庆贺一下么?当年无论咒术的修习,还是于城中的声望,我哪一点不比你强上百倍?可他却依旧不肯将珊瑚许配给我,而是相中了你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小子!”

昆颉狂笑了起来。然而从那笑声里却听不出大仇得报的快意,反却透着感叹岁月蹉跎、时运不济的无尽悲伤。

“你可知,当年师宗之所以会选中资质平平的我,只因我比你要听话得多,对他的任何安排皆言听计从!”

“可珊瑚她当年所爱之人明明是我,是我!”

“你若是真的爱她,便应像我这般替师宗分忧,而不是与珊瑚偷偷私会,不仅坏了她的名节,丢了师宗的颜面,最终更是被赶出法堂,误己误人!”

听对方提起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风未殊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嘶哑起来。自打拜入睢牙门下,其心中对这个如明珠般闪耀的女子的爱意,丝毫也不比昆颉逊色。只不过,他极少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罢了。

“哈哈哈哈,你同那个老家伙越来越像了!只是现如今你们却还是败给了我,我才是最后的赢家!当年你虽然娶了珊瑚,却根本给不了她幸福!她哭瞎双眼的时候你在哪里?月前我将她接上岸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昆颉似有些疯癫了。然而他的这番质问,当即令风未殊猛然一愣:“你说什么?你怎能擅自将珊瑚接上岸去?!”

“住口!我做什么,无须你来过问!”昆颉怒喝起来。

风未殊的眼中却是悲愤交加:“我当然要问!你可知珊瑚此前生过一场大病,身体根本无法再适应陆洄丹的猛烈药性,贸然上陆可是会害死她的!”

“你——你胡扯!你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心中不安罢了!若是珊瑚不能上陆,她为何不亲口告诉我,又为何仍毫不犹豫便跟我走了?因为她清楚,在这世上只有我才有能力带给她,带给我们的女儿全新的生活!”

昆颉用力地摇着头,似乎想要将对方所说的话自耳中甩出去,却无意间刺到了大司铎的痛处:

“月儿是我的骨肉!”

昆颉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笑道:“其实你心中隐隐有些感觉的吧?当年珊瑚匆匆与你成婚,不过是因为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风未殊的防线彻底被击溃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司铎,眼下竟如一头狂怒的虎鲸般仰起脖子对天长啸起来:

“仅仅是为了报复,你便不惜毁掉沧流城,不惜害了珊瑚,难道这样的结果对你而言仍不足够么?师宗当年果真没有看错人,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是这般的疯狂!你难道从未想过,自己今日亲手毁了沧流城,毁了法堂,日后又该让族人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沧流城就是被法堂,被你们这些恶人腐得朽透了。如今我毁了它,无路可退的族人自会义无反顾地跟随我去寻圣城!在那里,我会用先民留下的究极之力,让世间一切重归混沌,于废墟之上为族人重塑起一个崭新的家园!”

“你——你疯了!你难道没有从书中看到,先民们藏于圣城中的那股力量究竟有多么恐怖!你这样做,不仅会毁灭这世上的一切,也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风未殊的表情渐渐由无力和愤怒,变为了震惊与恐惧。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狂笑着的男人,就像是在看一个彻底失去了理智的疯子。然而,甘渊前的数万族众,早已无人愿意再听曾经的大司铎究竟说了些什么。即便听见,也根本不会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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