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下,爆炸引起的大火映得水中一片殷红。抬头向上去看,放眼之处皆是一片炫目的火光。致命的烈焰瞬间吞噬了许多仍滞留在舰上的甲士,不断有焦黑的残躯跌落水中,蜷曲着的尸体上还带着点点的火星。
许多人虽未当场炸死,却也被炽热的火焰钻入口鼻咽喉深处。更有人叫绳索缠住了手脚,挣扎着,迅速朝幽暗的海底沉了下去,并永远留在了那里。
侥幸自爆炸中生还的人们,也多被大火灼伤了面目。一些人潜入水中,直至将含在胸中的最后一口气耗尽,也只能无助地望着头顶那片无边无垠的吃人火焰,不知该躲去何处,生生憋死在了水下。另一些人,则还未得潜入水中,便被倒塌的桅杆与被破碎的船壳砸中,横死当场。
带着祁子隐跳下船来的东黎女人,眼下正于水下四处张望着。其左颊上新添的那道暗红色的痕迹,正是此前被火栓铳喷出的烈焰灼伤的。所幸她提前憋足了一口气,方能一直在水下坚持到现在。
伤口浸在海水中,针扎一般的痛,可女子却丝毫感觉不到。心中只是希望能够在铺天盖地的尸体中,找到矮胖祁守愚——若是这样轻易放过仇敌,那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难,便再没了半分意义!
然而爆炸令舰上的火油洒满了海面,加之浸过桐油的船板助燃,大火许久也未能熄灭。
冷迦芸的身体猛地抽动了几下,肺里更好似被人用刀剜着一般疼了起来。她扭头去看身旁的白衣少年,见其也早已憋得双目充血,青筋暴凸。若是再不想办法换上一口气,恐怕今日她们便要将性命交代在这里了。
只是,在这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海水中,二人又能逃到哪去?
正当走投无路之时,女子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噗通”一声。待扭头去看时,只见一道长达丈余的狭长黑影坠入海中,激起浪花无数。那物一头尖尖,腹部宽大,竟是条此前用来迷惑敌军的小舟残骸!
仅余半截船身的小舟漂在海面之上,左右摇摆着,八成是被爆炸产生的气浪掀到了半空,又从天而降落在了这里。
水下的二人当即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奋力朝小舟游了过去。因为他们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果不其然,那船倒扣于水中,却并未被浸没。船腹中储满了空气。虽满是烟熏火燎的气味,但二人甫一露头,便张大了嘴巴贪婪地剧烈喘息起来。
“迦姐——你的脸——”
直至此时,少年人才看到了女子脸颊上明显的烧伤。冷迦芸却只是摇头,示意对方帮助自己一齐推动小舟,朝着没有火的地方游去:
“我的伤不碍事。倒是祁守愚这个谲诈的老狐狸用惯了鬼蜮伎俩,此次虽亲手炸毁了自己的战舰,却绝无可能心甘情愿地死在这里。我们绝对不能让他给跑了!”
祁子隐也知道女子说的没错,便不再多言。船腹中的空气,足够支持到他们游出火海尚有富余。二人自船下钻出,看着身后犹如炼狱一般的恐怖景象,不禁觉得头皮发麻——
此前的爆炸,不仅摧毁了晔国的旗舰,也令方圆数里之内的大小船只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此时,仍有数舰正你来我往地追逐厮杀着,弓失铅弹密集如雨。但海中更多的,却是早已于此前的混战中受到重创,又被爆炸施以了致命一击,再也无法行动的战船。
现如今,它们被遗弃在风暴中,随着汹涌的海浪无力地起伏着,挣扎着,最终却还是难逃沉没的命运。然而,从这些舰上跳入水中的双方将士,却依然为了一些或许连他们自己也并不理解的缘由扭打在一起,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祁子隐奋力游动起来,不断拨开混战在一起的人群,更希望能够说服那些晔国士兵们投降。可人一旦杀红了眼,任何善意的劝解都会被曲解为恶意的挑唆。越来越多落水的甲士们非但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反倒对着白衣少年刀兵相向起来。
“别劝了!没用的!只要祁守愚那老贼还活着,他们便不会轻易投降!”
冷迦芸说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另一群正在厮杀着的人群。在那里,一个矮胖的身影正立身于一块浮在水面的船板上,挥舞着双臂,高声指挥着早已疲态尽显的军士们继续战斗,火光中显得无比醒目。
“他果然没死!”
白衣少年心中一紧,不知究竟是该庆幸上天留给自己的这个得以亲手复仇的机会,还是该担心对方或许还藏着什么阴险的招数未曾使出。谁知刚一回头,却见冷迦芸已朝着祁守愚所在的方向奋力游去。
“迦姐别冲动!王叔身边还有亲兵护卫,你是杀不进去的!”
祁子隐连忙张口想要阻拦,可女子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越游越远。无奈之下,他也只得将寅牙攥在手中,努力跟紧了同伴。
少年身上的秋衣早已被冰冷刺骨的海水浸得透了,愈发变得沉重不堪起来。还不等欺近祁守愚的身边,对方便已率先发现了海中的威胁,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似乎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侄儿会如此命大,竟是逃过了一劫。
“老贼哪里走!”
冲在前面的冷迦芸当即攒起最后的力气游了过去,而跟在祁守愚身边的一名墨翎卫也立刻调转锋芒,气势汹汹地跃入水中。
“迦姐小心!”
祁子隐见状,顿时有些慌了。他却没能料到,那名身披墨翎卫甲胄的侍卫,却是绕开了已疲态尽显的东黎女子,径直朝自己身前攻将过来!
少年人当即将寅牙橫持,拉出个防御的架势。然而水中不比陆地,多年来练就的扎实马步根本派不上分毫用场。其只觉得身下一股汹涌的海浪涌将上来,竟是将自己朝对方的刀口上送了过去!
意外的危机来的太快,待祁子隐举刀去格时,已无法掌握手上的力道。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对方挥起的利刃直接劈在了少年手中的刀格上,险些削去了他的半截拇指。随着少年人一声惊呼,其整个身体都被对方自海水中顶了起来,而后又仰面朝天重重地跌落下去。
对面那侍卫却是精通水性,压根不给祁子隐任何喘息的机会。不等他浮上水面,便又是一刀斩将下来。所幸刀身切入海水之中失了准头,只是擦着少年的身体滑了过去。祁子隐借机一脚蹬在对方的小腹上,旋即手上发力,以刀背重重地拍在其侧腰:
“墨翎卫皆是百里将军训练出来的精锐。而今将军蒙冤惨死,你们却为何转而替在那篡位者卖起命来?!”
此时的他仍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劝对方回心转意,始终没有使出杀招。可对面那墨翎卫却毫不领情,反倒变本加厉地攻上前来。
一番交手,祁子隐渐渐意识到对方实力不俗,也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周身海流的起伏,手中的一套五御刀法也终于发挥出了原本应有的威力。
又是一阵刀兵相交,二人手中的长刀皆剧烈震颤起来,发出嗡嗡的鸣响。对面那人的虎口明显被震得裂了,再也拿捏不住手中武器,长刀沉入海中不见了踪影。少年的寅牙也脱了手,却是很快被他毫不费力地捞了回来——
经常下海摸蚌的渔人们,常常会用一截麦秆粗细的绳子,将工具拴在手腕上。而这一招,正是祁子隐在青湾时,从渔民那里学来的。
“要杀便杀!我若是眨一下眼睛,便配不上这身晔国军服!”
侍卫脸上带着面具,根本看不见其容貌。然而在交手过程中,白衣少年却早已察觉对方所使招数,竟同向百里训练出的墨翎卫大相径庭。此时对方终于开口,更令少年人猛地一怔,没有举刀再攻,反倒向对方靠得近了些:
“你的声音很是熟悉,我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请问阁下究竟是谁!”
侍卫却始终高昂着头,维持着最后的高傲:“认识又当如何?沙场之上,便是至亲手足,也容不得半分心慈手软!”
从对方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里,祁子隐清楚地看见了毫无保留的敌意。他忽然探手,一把将面具从其脸上扯了下来。却是当场傻了眼:
“怎地会是程潇哥哥你?”
宫中多年的伴读狠狠剜了一眼面前的少年:“怎地便不能是我了?若非你这杀千刀的逆贼害死老国主,我爹也不会受到牵连而身陷囹圄,我娘更不会上吊自杀!”
“太常卿大人也获罪入狱了?”
“少在这里假惺惺了!老国主遇刺后,一大群朝中旧臣受了你的牵连,不是坐牢便是流放。而今病的病死的死,早已经不剩下几人了,又有何好奇怪的!”
“难道你从未想过,此乃王叔在借机铲除异己?”
“住口!自己犯下的滔天大罪,难道还指望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国主的身上么?前些日子,连苟夫子也因替你说了几句情而殒命紫宸殿中!所有这些血债,如今可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什么?连夫子他也——”
听闻此言,祁子隐忽然便哽咽了起来。他未曾想过,那个曾经狠狠打过自己手板的老人,竟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极力维护着自己的信念,没有屈服于强权的淫威之下。
“父王确实非我所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极力想说服对面的同龄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乃是祁守愚。然而。可程潇却是半个字都不肯再听了:
“笑话!当年老国主薨时,寝殿内便只有你一人,手中更握有沾血的凶器。凶手若非是你,又会是何人?!”
话音未落,对方便张开双臂再次朝着少年人身上扑来,竟是要去锁他的咽喉。白衣少年不想挥刀伤了旧识,只得身形一矮便要向水下去躲。谁知程潇却是虚晃一枪,见少年不敢再与自己正面交锋,反倒抽出一柄藏在靴侧的匕首,狠狠朝其后心刺下!
祁子隐的背上登时被划开了一道长达数寸的伤口,鲜血瞬间于海水中殷了开来,剧痛也逼得他不得不从水下冒出头来。可还不等其换上一口气,程潇便又凶悍地杀将过来。
“程潇哥哥,求你不要再为虎作伥了!”
少年用几乎哀求的语气继续劝道,却仍未转守为攻。然而程潇心中,便只想着杀人:
“今日我若是饶过你,才是为虎作伥!家道中落之时,我每日于暮庐城中以乞讨为生,是国主寻到我,赦免我,对我信任有加,更将我破格提拔成为身边的一名贴身侍卫!此乃我程氏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翻身机会!今日我亲手取了你的首级回去,才对得起我程家的列祖列宗!”
此言一出,终于令祁子隐明白,眼前之人早已不是那个陪着自己在竹墨轩中颂念先贤典籍的程潇哥哥,更不是太常卿家中德爰礼智,才兼文雅的“暮庐名少”。此时的对方,不过是一个被祁守愚处心积虑骗取了衷诚却不自知,反倒心甘情愿替仇人卖命的偏执杀手!
而今日于他们二人之中,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
“程潇哥哥,我不想杀你的!”
白衣少年重新将寅牙横举于胸前,面对着朝自己冲来的对方大吼起来,心中却好似被刀割一般地痛。他的视线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海水模糊了,看不清程潇进攻的线路,也根本不想去看,只是本能地挥舞着双刃,希望能够以五御刀法逼得对方知难而退。
然而,程潇却是早已做好了必死的觉悟。混乱之中,祁子隐只觉得手中的刀上猛然一紧,已然切进了对方身上所着的墨翎卫皮甲。待他抬眼去看时,见程潇的口角虽渗出了鲜血,却依然毫不在意一般,举着匕首朝自己寸寸逼近:
“为——国——杀——贼!”
对方口中仍含糊不清地吼着,最后用尽浑身力气,将手中匕首狠狠朝祁子隐的心口刺去。未曾想刚挥至一半,匕首便已自其掌心滑落水中。那条手臂更是软软地坠了下去,已然气绝。
“程潇哥哥!”
祁子隐抱着对方几乎被寅牙切作两半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一片朦胧与眩晕间,少年人方才终于重新听见了冷迦芸的呼喊,目光也随之落到了不远处正仓皇而逃的,那道矮胖的身影之上——
此时的晔国公正独自朝着一艘早已无人的巡舸上爬去。见此情形,祁子隐的心中便如一座堆满了薪柴的仓房般,燃起了足可烧天的怒火,当即冲同伴高声喝道:
“迦姐你负责指挥,将所有尚能行动的舰船都聚集到这里!我去追王叔!”
眼下,年轻人已然有些脱力,却依然划动着酸软的四肢,向前奋力游去。
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亲手除掉那个毁了自己,毁了晔国,更毁了万千无辜家庭的人,决不姑息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