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伴随着万家灯火渐渐落幕,凄切的虫鸣声不时响起。
冬末的凌厉,寒气阻隔了白天的光亮,又加重了夜间的暗沉。
相府问天阁内,黄昏时刻方才回府的屈羽,正盯着眼前的烛火窜动,细细聆听屈离和秦世忠二人言语,多年浸淫朝堂那沧桑的脸庞在火光烘托下显得尤为坚毅。
“爹,这便是我与岳父的计划。但未得您的允许,我们不敢妄动。”屈离认真地说道。
屈羽此时却一言不发,只是缓缓伸出手掌,五指捻动揉攥,不停地摩挲、戏弄着身前那跳动的火苗。须臾平静地开口:“离儿,你虽然聪慧但尚且年少。你可知,如此用计,一旦有失,不仅重明军,连同整个东平,都会万劫不复。”
见屈羽如此言语,而屈离又似是沮丧低头,向来武将出身、作风悍然的秦世忠端正了身子,掷地有声:“君相,大公子今日之计,世忠极为赞同。”
“哦?”屈羽口中些许戏谑。
秦世忠听闻此语,不由得心神一紧,但还是坚持面不改色道:“君相,恕世忠无礼!您当年也执掌过重明军,如今又官居国相,多年与虎狼燕国交磋,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今燕人已经堂而皇之,在我东平,在这建宁府残杀国士,以后当如何?此时如若不动手,怕是要不了多久,燕国铁骑便要翻过峻山了!君相,重明一出,大事必成!”
“什么大事?你意欲何为?”
屈羽突然提高了音量,旋即瞪大双眼,直视二人,斥声道:“离儿年少不谙世事,我不计较!但你已过不惑之年,为何如此糊涂?!骤然起用重明军,袭杀燕使,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岂不大乱?是,那赵俨杀害了古大人,辱我东平,事实如此,但古大人也是我多年知己好友,你们以为我就不想,我就不愿报此仇么?”
“请君相示下!”秦世忠低头执礼,到底是一国之相,稍有愤懑之言便能惊得他心神皆颤。
屈羽一字一句地叙说着今日在正德宫内所见所闻,王上的病情,钱王后等人,以及赵俨的神情,诸般细节皆未略去:“......今日之事,我方才自日落时便想到现在,实在蹊跷。东平与燕,八十余年来虽有大小摩擦,但大多相安无事。而此番燕使提前来我东平,无故飞马扰民,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古大人。而王上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卧病不起,无法决断,王后今日带的这位许医使,更是断言王上此病,需施针用药后,十余日方能康复......”
“君相,王上真是风寒?风寒哪用得着前后二十日?”秦世忠低沉道。
屈羽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待我说完。那都是王后及许仲方所言。我东平宫中素以展若尘展首使的医术最佳,而他此时却又患了疮疫之症,因此才有那许仲方前来诊治。但我事后去太医院察看,来人却一直阻挡,不让我见展首使,说是怕我也染上疫症。但事情哪有万般巧合?国士身死,王上染病,医使生疫?如今,停了朝会,大小诸事皆由王后,在后宫以王上之名决断,而钱士英又是王后大兄,今日你们也看到了,赵俨肆意妄为,钱士英作为外仪司首使,本应为国正言,却一番谄媚奴相!这兄妹俩只怕是一丘之貉!”
“奸贼!难道他们要勾结燕人加害王上?谋我东平?”秦世忠热血沸腾地起身怒道。
屈离心里更是暗暗吃惊,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来以为,只需对付赵俨这些燕人,而这已经是需众人瞻前顾后方能商定的大事,何曾想过宫中又出了这档子事?现在这种纷乱的局面,任何人卷入,都是头疼不已。唉!想到自己老爹已在朝中多年,国相虽然位高权重,但每一步走来都是多么不容易!
“岳父!”屈离搀住秦世忠回座,安慰道:“岳父,且不说那钱士英如何,王后毕竟是王上结发妻子,又育有一子,虽然年方两岁,但将来也许会继承王位,不管如何,应做不出谋我东平之事......”
“但如若他们与燕人达成交易,先杀国士,再害君王,扶幼主提前即位呢?!”秦世忠冷不丁咬牙说道。
“那届时主少国疑,太后临朝,为回报燕人,丧权辱国之事将会纷至沓来。”屈羽闻言深深皱起了眉头,语气十分凝重。
察觉事态逐渐严重,屈离忍不住开口问道:“爹,您是国相,就算面临这种情况,您就不能把控住局面吗?”
只见屈羽重重叹了口气,以手抵额言道:“离儿,国相又如何?依然是臣。倘若宫变,到时新君即位,君要臣生便生,死便死!我身为屈姓子孙,又是王上从兄,自当忠君报国,断无二心。”
“不,君相!”秦世忠骤然起身,单腿跪下,挺直身子行礼道:“您与古南风大人,德高望重,您的贤能早就传遍四海,如今时局混乱,有人妄图勾结外敌,谋害王上,东平势必大乱!您是国相,又是王族正统,如不挺身而出,谁来挽救我东平,挽救天下百姓?我们有重明军在手,只要君相点头,我等誓死相随!求君相速速决断!”说罢竟径直朝地重叩。
屈羽及屈离父子见状,皆不约而同起身,欲扶起地上这慷慨陈言的秦世忠,但他仍坚定不移地叩头不起。
屈离此时已然被秦世忠这一腔赤诚所触动,是啊,这就是武人的气概,这就是东平的气节!想到爹是国相,自己也是王族中人,身系家国天下,仿佛心中燃起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旋即拱手道:“爹!岳父言之有理,既然内有奸贼,外有强敌,您别再犹豫了!王上也姓屈,您也姓屈!如今东平有难,请您速速决断吧!”
“离儿,我知道承嗣是你的好兄弟,他失去了父亲,你急着报仇。我也知道如今东平已经悄然生变,但还没到万分危急的时刻,不能妄动。毕竟钱家那两兄妹与赵俨是否有勾结,王上的病到底如何,我们只是猜测,并没有铁证。”
“君相。”秦世忠仍坚持跪地,但蓦然沉静地说道:“先王临终之前,将国事与新王托付给您和古大人,但褫夺了您对重明军的掌控,先王以及当今王上,一直对您有所顾忌。您也是屈姓王族,为相多年,名分威望无人能及,王上如若身故,只有您即位方能服众!”
屈羽脸色铁青,拍案而起:“放肆!不可妄言!先王最为信任我与古南风二人,是因为我们对东平,对王上从无二心。十五年前我违令出军,险些酿成大祸,先王徇情,只是夺了虎首金牌,我已感恩不尽。而后将那金牌转而托付给了同样忠心耿耿的古大人,对这点我十分赞同,也从无怨言!我如敢有异心,天不容我!教我立即横死!”
“君相息怒!息怒!是世忠妄言了!且说现在,先王所托二臣中,古大人已经身陨,请恕世忠直言,如若钱氏一党真的勾结燕人,意图谋反,那下个目标,除了王上,恐怕便是您!”秦世忠实在是语快心切,此时见屈羽发怒才知惶恐。
“爹,岳父快人快语,但都是为您考虑,您别怪罪!我有一言,东平的国事,我不知深浅,不敢多说,只说赵俨光天化日杀害古大人,此事已不仅仅是承嗣和古家的事,而是我整个东平的耻辱,王上又无法决断,如果放纵燕人继续作恶,我东平又无应对之策,百姓怕是会大失所望......如今虎首金牌在手,有了重明军当做我们的底牌,我们不如先将那赵俨——”
“不可。”屈羽果断喝止:“你们都给我听着,不许私自行动,待我查明实情之后,再做决定。那赵俨进宫前,在驿馆中不是说有一要事要与我商议么?那我就去会会他,看看他是作恶之心,还是狼子野心!”
二人尚未回话,见屈羽又探出手掌轻抚烛火,凝眉吐言:“我们分头行动。离儿,明日随我去驿馆,见见那赵俨!秦大人,你拿着虎首金牌,回峻山整军待命!”
“哧!”跳动的红光似乎灼伤了屈羽指尖,令他猛地抽起,喃语道:“我东平的火,是该发一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