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帝的目光便带着两分打量,三分探究落在了徐皎身上,明明在笑着,徐皎却生出一种好似被毒蛇盯上的感觉一般,浑身起栗,“迎月瞧着瘦了不少,黑了不少,看来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啊。”
“劳陛下挂记,在外头自然比不得在家里舒坦,可要真的说吃了什么苦,倒也算不上。”徐皎仍是恭恭敬敬的模样。
显帝点了点头,微微垂目,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轻笑着又问道,“迎月是从何处回的凤安?”
长公主眉眼微微一挑,抬起眼极快地瞥了一眼显帝。
“草原啊!”徐皎却是不解地一蹙眉心,“临走时,我与陛下说了的,想是陛下贵人事忙,忘了吧。”
“不,朕记得。只是如今非常时期,叛军兵围凤安城,迎月如何能轻易就突破重围,回了凤安?”显帝一边笑着,一边抬眼望着徐皎,明明笑着,语调也算和缓,可那双眼睛却恍若两把刀子一般。
徐皎被刺得一个瑟缩,脸色微微变了,却是摇了摇头,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在凤安城外三十里处,确实被叛军拦住了,可是报了名讳,等了不过半日的工夫,那些人就放了行,而且言语之间尚算客气。”徐皎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瞄着显帝的脸色,那胆小怯懦的模样似是怕一句话没有说对,就引来龙颜大怒,她一双手更是将手里一张丝绢帕子险些扯裂了。但她确确实实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是在那之前,先派了负雪,用早前商量好的法子,先给徐皌递了个消息而已。
“陛下问迎月此事,倒不如去问叛军来得直接。他们为何轻易放了迎月过来,他们想必比迎月还清楚。就是陛下,想来也该比迎月更清楚才是。”显帝垂眸不语时,长公主却是冷冷哼了一声,张口就是毫不客气道。
显帝醒过神来,眼底掠过一抹阴翳,面上却是半点儿不显,笑笑道,“瞧瞧,朕说什么了?朕不过就是关心,问上迎月两句而已,皇姐就算再爱女心切也不至于如此吧?朕自问可从未亏待过迎月啊......是不是,迎月?”说着,就是一睐徐皎。
徐皎这会儿仍是拘谨的神色,闻言扯了扯嘴角,有些僵硬地笑道,“陛下待迎月自来爱重有加。”
显帝面上神色更和缓了两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怎么样?你说要出去行万里路,看看山川河海,可有什么收获吗?早前你说自己画不出九嶷先生画中神韵,如今呢?可有把握能赶上九嶷先生了?”
这话语调轻快,好似只是闲话家常,甚至透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切。
可徐皎却知道不是,这才是显帝真正关切之事,她在心里哂笑着此人真是个伪君子,这样的人坐在那个位子上真真是德不配位,不怪乎引来了这诸多的天灾人祸。不管心中如何腹诽,徐皎面上却是半点儿不显,一脸苦笑着谦虚道,“出去走了一圈儿只觉得天地广大,越发觉出自己从前眼界狭小,自视甚高了,撇开技艺和天赋不说,先父的阅历却是远超于我,心境也是我远远不及的,只怕就是如今要临摹先父之画,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是这样啊!”她说得再认真不过,显帝却不知信没有信,面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更阴鸷了两分,“真是可惜了,本来还以为迎月回来,朕便有幸可以重见九嶷先生那般的绝世佳作了。”
“让陛下失望了,都是迎月的不是。”徐皎忙欠身道。
“陛下,都这个时候了,你缘何还能想着什么画?”长公主就在这时沉声道,“我知道我说的这些,陛下不爱听。如今陛下心中只怕也是厌烦透了我,可陛下,你是皇帝,是大魏之主,已经是这样的时候了,你不想着怎样度过难关,力挽狂澜,反而还在想着玩物丧志吗?”长公主的话语与语气都是极重,并没有因对方是皇帝而有半分的委婉。
徐皎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抬眼往显帝望去,果真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一缕阴郁,“皇姐又如何知晓朕没有想着法子度过难关呢?”
是了,这个男人虽然坐于高位,可他却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又哪里会因对方是他的亲姐姐就大度得不计较的?
只是那抹阴鸷不过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徐皎以为自己是一时花眼,看错了。
显帝微顿,目光瞥过徐皎,不知是因为想起她还在现场,或是因着别的原因,他叹了一声,和缓了语气道,“罢了,朕看着是皇姐瞧朕不顺眼才是,朕便不在这里碍皇姐的眼了。倒是迎月,走了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左右如今你府上也没什么事,倒还不如就留在宫里住下,也好好陪伴陪伴太后和皇姐。”
张口就是要将她留在宫里?徐皎心口微微一沉,不及想出应对之策,边上长公主就已是哼声道,“她留在这儿陪我们,不将本宫气死就是好事了,她主意大得很,本宫如今管不得她,还是别在这儿相看两相厌的好。”
长公主面上一片冷然,透着两分嫌弃,说出的话更是硬邦邦的,没有半点儿留情。
徐皎面色微变,轻瞥了长公主一眼。
显帝面上更是阴晴不定,眯眼看着长公主,笑容缓缓消逸,眼神也是冷了下来。就这样盯了长公主片刻,便是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连戏也懒得做了。
徐皎看着显帝和甘内侍的背影,眉心忧虑地微颦道,“母亲,你又何必如此?那毕竟是陛下!”还是个人品不堪,却偏偏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人,长公主这样公然得罪于他,他若哪一日果真六亲不认,与长公主算起账来,可怎么办?
长公主却顾不上这些,更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把拽住她疾声问道,“陛下让你临摹的那些画你可瞧出什么不妥?”
徐皎微愕,望着长公主的眼,却还是迟疑着摇了摇头。
长公主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沉吟片刻后道,“你记着,不管陛下怎么说,你都要如今日一般,咬死了,说你就是画不出来,也不要画,可明白了?”长公主说这话时,双手紧紧抓在徐皎双臂上,有些用力,隔着厚实的冬衣,徐皎亦是觉得有两分疼。她一双眼目灼灼将徐皎盯着,语调更是再严厉不过。
徐皎似是被她的疾言厉色吓到,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点了个头。
长公主总算松开了对她双臂的钳制,眉心却仍是紧紧拢着,“还有,你出宫之后,便不要再来了。本宫与太后都不会传召你入宫,若是旁人,哪怕是陛下的旨意……你到时就称病不来便是,其他的,一切有本宫。”
“可是,母亲……”徐皎不赞同地蹙眉道。
长公主却不等她说完,一双眼睛已经扫了过来,简短的两个字,却掷地有声,“听话!”
徐皎满腹的话就被这两个字堵了回去,当然,最主要还是长公主此时看上去没有什么情绪,却又好似气势万千的眼神让她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的沉默被长公主当成了乖顺,神色稍缓道,“本宫给你备了些东西,让他们替你收拾好了,母后歇着,你也不必特意去辞行了,直接跟着瑞秋出宫去吧!”
“母亲,我带来的那些草原特产,也有婉嫔娘娘的一份儿,我还想去一趟翠微宫……”
“不许去!”徐皎话还未说完,就被长公主厉声打断了,见徐皎神色怔忪,目光带着不解瞥过来,长公主才深缓了两息,强自平定了语气道,“今时不同往日,翠微宫如今是是非之地,本宫不管你从前和婉嫔有多么好,往后,这宫里的人与事,你都不要再沾染半分。阿皎……”长公主难得这般直接唤她的乳名,正因如此,这一声呼唤才显得越发的郑重其事。
长公主一边唤着,一边抬手轻轻握住她的双肩,直直望着她道,“阿皎,母亲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可你记着,万事要以保全自己为先,于母亲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旁人,而是你。”
在徐皎怔忪时,长公主松开了她的肩膀,也同时移开了视线,缓和了语气道,“不过你放心,婉嫔如今只是被禁于翠微宫,并无性命之忧,至于你给她带的那些东西,本宫会想法子让人带给她,你便不必管了。”
长公主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徐皎自然不能再继续坚持,今时不同往日,她要去翠微宫,没有长公主的支持,她即使到了宫门,也进不去。何况,今日见过显帝,她的直觉告诉她,眼下还是不要刺激他为好。
略作沉吟,徐皎终于是轻声道,“如此便有劳母亲了。母亲……我和阿菀终究有缘,母亲在宫中,还请您看在我的面儿上,可能的话,多多帮扶一二。”
“这个本宫自是晓得,时辰不早,你收拾着快些出宫去吧!”若是显帝没来那一出,长公主说不得还会多留徐皎说一会儿话,这会儿却只有徐皎早早离开禁宫,她才能安下心来,因而又是催促着徐皎离开。
徐皎也知道长公主的心思,略略迟疑了一下,这才道,“那……母亲与外祖母多多保重。”
“放心!走吧!”长公主挥了挥手,转头一侧,望向瑞秋。
后者心领神会地屈膝应了一声,上前为徐皎引路道,“郡主,请随婢子来。”
徐皎点了点头,又望了长公主一眼,在她坚定的目光中,徐皎转过头,一步三回头地往殿外走去。身后除了瑞秋,还跟着两个抱着包袱的宫婢,里头都是长公主给她备的东西。
要说东西,也是寻常。徐皎方才进宫时也带了不少,多是从草原带来的,有毡毯,有奶枣、肉干之类的,就算是礼尚往来,长公主准备一些回礼也是寻常,何况,她们还是母女。
徐皎并不怎么关心长公主给她备的什么东西,但必然是用了心的。
带着重重心事从安福宫出来,却不想刚跨出宫门就被人喊住,徐皎抬起眼来,见着坐在肩與上,却没有走,反而停在夹道里很明显正在等她的显帝,一时间心中已是转过万般念头,面上却没有露出半点儿,只是有些惶惶地上前屈膝福礼,口称“陛下”,后头的话却都隐在欲说还休里。
显帝这会儿又是一副慈蔼的模样了,笑着望了望徐皎身后跟着的人,“皇姐还真要撵你出宫啊?”
徐皎说起这个,神色不免有些黯然,“母亲这是恼我自作主张,未曾知会她就回来了,其实早前离开凤安时,母亲也不是很高兴。说起来,都怪我,总是惹母亲生气……往后都不会了,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绝不会再自作主张惹母亲不高兴了。”
显帝听她这么说,笑容有一瞬间地僵凝,叹了一声道,“说起来也有朕的缘故,朕与皇姐之间有诸多误会,本来还想着留迎月在宫中住上些时日,以你的乖巧懂事,说不得能做个和事佬,帮朕与皇姐解开这心结。谁知……罢了!迎月自来是个懂事的孩子,朕一直都知道。”
“对了,你既回来了,除了来宫里见母后与皇姐,可曾回过景府了?”显帝语调甚是自然地问道。
徐皎心中却是骤然“咯噔”了一声,惊抬是双目,刚好就撞上了显帝一双透着淡淡犀锐与审视的眼。徐皎在袖子下狠狠掐了掌心一把,面上显出两分为难道,“陛下怕是不知,我早前因为母亲之死与景府闹了些不愉快,彼时话也说得绝……”
“这有什么?你当时刚经丧母之痛,说的一时气话也当不得真,到底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再说了,你想必也听说了……”显帝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叹道,“你二哥哥……说起来也是天妒英才,你祖父自从你二哥哥病故后,便也跟着一病不起,景府连番遭遇变故,也是流年不利。你如今回来了,去看看也好,哪怕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说呢?”显帝好一番语重心长。
徐皎心思几转,“陛下说的是,回头我便抽空回一趟景府。”
“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