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啜赫并没有将阿史那佐穆投进牢狱,反倒还算以礼相待,不只给他提供了与往日无异的上等毡帐,吃穿用度也是半点儿不差,他回到哈林木时受了伤,亦是安排了巫医仔细看护,汤药也未曾克扣。
只是阿史那佐穆虽然受着,可心里却是认定了墨啜赫另有所图,半点儿不领情就是了。
这一日,用过了午膳,吃了药,阿史那佐穆便是仰躺在了帐内的榻上,看似悠闲地一脚跷在另外一只脚上,来回晃悠,在听着帐外隐约的动静时,他晃动的右足微却是微一顿,只一瞬复又轻轻晃悠起来,不过并未起身,可眼底却利光隐现。
听着脚步声进得帐来,他也不转头去看,只是嘴角一勾,嘲弄笑道,“赫特勤总算来了,真是让我好等。这么些时日了,赫特勤要是再不来,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死在那场雪崩之中了。”
说了半晌,没有听见人应声,阿史那佐穆这才蹙了蹙眉心,转头看了过来,入目就是并肩立在帐门口的一双男女,男的英挺俊秀,女的娇俏明艳,端的是般配。他却是微微一怔,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复杂的光影,嘴角嘲弄却更深了两分,“赫特勤与齐娜还真是如胶似漆,连来瞧我这个阶下囚都要一起来,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墨啜赫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嘲弄,左右看了看,这帐中居然只放了一把椅子,他便是拉着徐皎,让她坐了,而他则就长身玉立站在了那椅子旁,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才抬了起来,毫无波动地看向阿史那佐穆。
“上将军的伤可好利索了?”
阿史那佐穆看着两人之间流于自然的亲密,双眸陡然一黯,嘴角反倒轻轻一扯道,“赫特勤苦心设了这么一个局来抓我,难不成竟是为了我的一句谢吗?”
墨啜赫这人果真是阴险狡诈至极,当初他带人离开牙帐,阿史那佐穆有两日完全没有探查到他的踪迹,更有一个日夜,与哈林木失去了联系。他彼时就觉得有些不安,谁知,那一个日夜之后,哈林木又联系上了,且一切如常,他便以为是自己多想了,将那丝丝不安压在了心底。
谁知,雪崩之后,他与一众亲信侥幸逃脱,可都是或轻或重地受了伤,便想着回哈林木养伤休整,哪里想到一来便成了瓮中之鳖。
墨啜赫当初在哈林木与牙帐皆出了事,只怕也猜到他会对虎师营地下手的前提下,居然没有方寸大乱地立时回援,反倒给他来了这么一招出其不意。将他的老窝给一锅端了,还不让他瞧出端倪来,让他闷头扎了进来,真是好算计。
阿史那佐穆自然不是真正要谢他,话里充满了讥讽。
可不管墨啜赫也好,徐皎也罢,对他的话都没有半点儿反应,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下。
阿史那佐穆眉心一攒,不耐烦道,“赫特勤既然来了,要打要杀就给个痛快吧!”他与这夫妻俩结下的梁子不小,怕是不死不休,他认定墨啜赫将他关在此处,就是为了折辱他,就如当初他也是一样的想法。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阿史那佐穆说到这儿,便是将脖子一梗,端出一脸引颈就戮的表情来。
徐皎恍若一个看客,在边上老神在在看着他卖力演出,到此时才幽幽抬眼望向墨啜赫,看他打算如何开头。
墨啜赫倒是没有太多铺垫,目光淡淡望着阿史那佐穆道,“上将军怕是有什么误会,之所以这些时日好吃好喝地养着上将军,并不是为了当面折辱你,好出一口气,而是有要事要与上将军相商,本来应该一早就来的,只是我也伤得不轻,才好些被允准出门便马不停蹄地来见上将军,还将我的齐娜也一并带上,就是为了向上将军表明诚意,从这一方面来说,上将军若要道一声谢,我也受得起。”
墨啜赫一贯的冷言冷语,没有半分起伏,明明说的是正事,却还不忘带上刺,对着人扎上一扎。
徐皎听着,便是挑起一道眉来,望着他,眼底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阿史那佐穆亦是怔怔望着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徐皎,眼中的怔忪慢慢散去,转为清明,“赫特勤专程来这一趟,该不会又要旧事重提?说的又是早前你的好齐娜与我提的那桩事吧?”他刻意说的语焉不详,望着徐皎,嘴角轻勾,带着淡淡引人遐思的暧昧。
徐皎眉心微微一颦,墨啜赫却面无异色,抬起的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带着无声的安抚轻轻摩挲了一下,乌沉沉的眼定定注视着阿史那佐穆,沉声道,“不错,我来便是诚心相邀,望上将军能够摒弃前嫌,与我一道,为了草原的安宁与富足,并肩而战。”
他这样的坦然全然出乎了阿史那佐穆的意料,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望着这夫妻二人,眼底如暗潮翻涌。帐内,悄然安寂,谁也不曾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史那佐穆才轻勾唇角,语带讥讽道,“赫特勤莫要说笑,我如今不过一个一无所有的阶下囚,特勤和齐娜如今要杀我,不过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这样的我......拿什么来与赫特勤并肩作战?杀了我,阿史那部便尽归特勤之手,往后整个草原还不都是特勤的囊中之物?”
他虽然认定彼时徐皎是因落在了他手中,所以想出了这么一个诡计,想着用那些大道理拖他下水,便可以让他放过她。他也本以为她说的那些话,他早就当成狗屁,忘得一干二净了。谁知,听了墨啜赫的话,那些徐皎说过的话一瞬间便是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原来,他竟都听了进去,还记在了脑中,这让他更是不安。
方才哪怕面对生死也从容的闲适陡然消失,他唇角讥讽的笑都微不可察地滞了滞。
“杀了上将军,确实再容易不过,可偌大一个草原,去何处寻一个上将军这般,能与我齐名的人物?”墨啜赫淡淡挑眉,语调沉冷,没有起伏,却是让阿史那佐穆蓦地怔忪,他却不过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那草原战神的名头虽然是百姓们的谬赞,可却也绝非浪得虚名,上将军亦然。而我清楚,要怎样的能力才能配得上那样的称号。”
阿史那佐穆的喉间骤然多了一个棉团,他喉结上下滚了两滚,半晌才哑着声道,“岐崀山上,不是赫特勤说的吗?我根本算不上英雄。”说到这儿,他亦是轻轻一瞥徐皎,她那日不也话里话外都是看错了他?
“上将军的能力不容置疑,这是我去岐崀山之前就已经打定的主意,在岐崀山上,上将军站在全然对立的位置,加上事关我妻,自是心中愤恨,说的话也大多感性,不过因着岐崀山上之事,我也确实犹豫过,觉得上将军或许并非那个我原本以为最合适的人选。可哈林木中,无论是阿史那切尔,还是阿史那思摩都只是被看管了起来,我终于坚定,上将军便是那个最合适的人。”墨啜赫一双寒星般的双目灼灼,有些话虽然没有说得清楚直白,但在场的几人都是心知肚明。
徐皎亦是愕然,望向阿史那佐穆的目光多了两分异样,阿史那佐穆的母亲是个波斯人,他说过,他自小是在狼群中长大的,虽然没有明说,可徐皎能够想象到他自幼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又是如何会长成那样的性子。想必无论是父亲阿史那切尔,还是兄长阿史那思摩都曾亏待过他,他嘴上那样凶狠,睚眦必报之人,却在掌权之后,还是留着那二人的性命?这说明什么?徐皎自以前到现在,都知道有些人惯常的口是心非。
就像阿史那佐穆,还有.....徐皎抬起头,望向了身边如渊渟岳峙一般的人,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她这个时候才发觉,原来墨啜赫和阿史那佐穆其实很有些相似之处,难道是因为他们自幼的处境其实都很是相似吗?
阿史那佐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一股涩涩的味道在喉间蔓延,直窜肺腑,“赫特勤怕是想错了,说不得我留下他们,只是想要慢慢折磨他们呢?”
“那也是你的自由!他们不仁在先,你要还回去也是理所应当!总之,阿史那部若由上将军执掌,我会放心,只要上将军点头,你便还是阿史那部的上将军,是我北羯的上将军!”
墨啜赫这一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听在阿史那佐穆耳中掷地有声,让他神色巨震。
“上将军不必立时回答,可以好好考虑考虑!”墨啜赫觉得该说的已说得差不多了,抬手轻轻拍了拍徐皎的肩头,然后将手递到了她跟前。
徐皎将手递到他的掌心,立时就被他包覆住,他略施巧劲儿便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他欲走,徐皎却是拉了拉他的手,两人目光相触,她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是转头望向了神色怔愣的阿史那佐穆,自进到营帐之后,头一回开口说话道,“上将军,早先在岐崀山上,我与你说过的话,全都是真心实意。”
女子软糯清甜的嗓音徐徐滑过耳畔,让阿史那佐穆蓦地醒过神来,怔怔抬起眼来,就撞上了徐皎一双清澈净透的眼睛,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好像所有的心思都会无所遁形一般。
“上将军再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人这一生,不过匆匆数十载,不管过程如何,无论贫富贵贱,最终都会走向同样的终点。终点都相同,那这路上的风景,与你同行的人不是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吗?上将军是做大事之人,只想往前看,但偶尔,也请你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走散的人吧!”
话落,徐皎不去管阿史那佐穆有什么反应,转头望向墨啜赫,微微翘着嘴角笑道,“走吧!”那目光如水,被笼罩其中的人,定是会不由自主沉溺其中。
直到那两人携手走出了帐去,帐帘垂坠下来,阿史那佐穆还恍惚着没有醒过神来。
那两人出了营帐,迎面一阵冷风袭来,徐皎紧了紧衣襟,墨啜赫便已经将她揽进怀里,蹙眉道,“先回营帐去歇会儿,我让他们备膳,想吃什么?羊肉汤可好?这个天喝着暖和,再让他们烤只你最喜欢吃的羊腿!”
难得的是徐皎这个吃货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吃食上,眼珠子往身后的营帐一瞥道,“这就算完了?若他考虑了一阵儿仍是拒绝呢?”
“不急。”墨啜赫一边拥着她的肩头缓步而行,一边语调平冷道,“他若想活着,就没有别的选择!”
徐皎点了点头,望着他笑道,“老谋深算!老奸巨猾!”
这可不是好词!墨啜赫挑眉看着她,但笑不语。
徐皎忙避开他的视线,打岔道,“那若是他虚以委蛇,假意投诚呢?毕竟你也说了,他现在要想保命,别无选择,可他心里到底怎么想就说不好了。”
“今日忠诚之人未必永远忠诚,今日非同道,谁知明日会不会又是一路人?这样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不过阿皎都夸了我老谋深算,老奸巨猾了,就这么点儿事儿还真不能难倒了我!我既敢用他,便不怕他他日倒戈。”
徐皎看他一脸平冷,可双目却炯炯有神,一种谋定天下的气势似的。徐皎微微一笑,不再问了,这些事他本就比她在行,他既然都成竹在胸,她又何必杞人忧天?
哈林木之所以草原的其他地方温暖,是因为哈林木这处山谷之中有好几处温汤。
墨啜赫带徐皎来这儿,也是想让她泡泡温汤的意思。徐皎可是高兴坏了,很是畅快地泡了个尽兴。
之后,才在哈林木温暖柔软的大帐里,躺在墨啜赫怀中睡了一夜,清早醒来,便听着了好消息——
阿史那佐穆要求求见墨啜赫。
这个时候他自然是已经有了决定了,而且多半是好消息,因为墨啜赫说得对,如今的阿史那佐穆根本就是别无选择,他那样的人,不可能不明白。
事情已成定局,唯独只看他和墨啜赫两人,谁能降得住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