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皎……
一声呼唤哽在喉间,无声而散,墨啜赫一双眼睛也如此时的暗夜,静谧,却有许多更深的东西在无声翻涌。
从听说一路追捕阿史那佐穆的人跟丢了他之后,墨啜赫心中就开始不安。他后悔自己为何那般大意,没有亲自去追,早知阿史那佐穆那草原悍狼的名头绝非浪得虚名,他虽自认审慎,可连着两次侥幸胜了,便真当已经彻底挫败了对手,谁知……
只是,此时再多的懊悔也无济于事了。阿史那佐穆原来早在他以为绝对安全的地方布下了暗棋,正如哈林木无声无息回到他的手里,正如大汗再一次中毒……
无论是阿史那思摩,还是墨啜处罗在此时此刻必然都是万分小心,可却还是着了道,只是因为他们身边那些他们以为绝对不会背叛的人里,偏偏就生了内鬼。
在墨啜赫揪出让墨啜处罗再次中毒的刽子手时就心生惶惶,墨啜处罗身边有阿史那佐穆一早布下,他却绝对没有想到,未曾怀疑的人,那么他身边呢?
他彼时就一边派人传讯回营地,一边召了狄大来,让他带了五千精锐骑兵立刻赶回营地,可这一去,便是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而哈林木消息传来,不过进一步证实了他心中的不安。
他到底,小瞧了阿史那佐穆。
苏勒的动作快,不一会儿便点齐了三千精锐,天色未亮时,墨啜赫便带着这些人马纵马疾驰离开了牙帐。
天色蒙蒙亮时,虎师营地内的烟慢慢散开,那场蓄谋已久的火刚刚起势,就被不着痕迹按捺了下来。
不远处的矮坡上,亲眼看着那渐渐恢复平静的营地,阿史那佐穆的一双眼睛里却是淬了火,沉声道,“看来第一个计划失败了,传令下去,让咱们的人依计行事!”
“将军!”哈蒙却显然并不赞成,疾声道,“咱们安插一个人不容易,如果此时行动,那就暴露了。”之前哈林木和牙帐那里虽然也是一样让他们的人暴露了,可那不一样,为了阿史那思摩和墨啜处罗,为了大局,都值得。可眼下,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哈蒙怎么都觉得不划算。
何况,哈蒙有些话不敢说出,将军离开哈林木,来了这里,说是要拿住那个女人要挟墨啜赫,可哈蒙总觉得是将军对那个中原女人上了心,哈蒙更觉得不值得,墨啜赫身边的钉子哪儿那么容易埋下,留着以后还有大用处,这个时候就暴露了,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哈蒙怎么想都觉得不甘愿。
“这是军令,你想抗命吗?”阿史那佐穆听他没有动静,蓦地扭头,眼风如刀往他扫来。
哈蒙垂眼避开他的视线,粗着嗓应了一声“是”,便是转头而去。
阿史那佐穆没有看他,目光灼灼,仍是凝视着不远处的营地。哈蒙这个蠢货,如今他们是占领了哈林木,可他早前受的屈辱难道就这么算了吗?他无论如何也要从墨啜赫身上讨要回来才是,而墨啜赫的软肋,正是那个曾将他骗得团团转的女人。
想起那个女人,阿史那佐穆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他知道哈蒙在担心什么?可是怎么可能?那个女人骗了他,利用他,将他当成傻子一般的耍弄,也是罪无可恕。不过,在让她付出代价之前,她仍然是对付墨啜赫最利的一把刀。
营地中,方才那一场来的异样的火虽然发现得及时,很快被扑灭了,可徐皎的心神却半点儿也松懈不下来,因为就在起火之时,红缨军中,特意寻出来的,那些身形与她极为相似的替身之一方才险些被一伙来历不明的黑衣蒙面人带走。徐皎此时一身在营地中再寻常不过,泯然于众人的装束,面上甚至由文桃的一双巧手特意遮盖了她与草原人格外不同的莹润白皙的肤色,若非格外熟悉她的人,绝对不会认出她来。
她此时就坐在帐中一角,默默听着帐外的动静,耐着性子等着。
听得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起头来,就见到率先钻了进来的狄大,不由愕然道,“你怎么回来了?莫不是阿恕那儿出了什么事儿?”一边问着,徐皎也坐不住了,一边急忙站起身来。
狄大见得她安然无恙,却是长舒了一口气道,“齐娜不必担心,特勤没事儿。只是担心齐娜的安危,所以特意着我带了五千精锐回来护卫齐娜,只是没有想到回程时遇上了暴风雪,恁是耽搁了行程,好在齐娜无事,否则我怕是无法向特勤交代了。”
徐皎听说墨啜赫无事,心下稍安,不过想了想他本来走时也是留了人护卫的,这会儿突然又派出了五千精锐,定是出了什么事,让他对她的安危格外的担忧,而且今夜发生的事也证实了确实是冲着她来的。
“幸亏之前为了以防万一做了一些部署,否则今日也不会安然度过。如今你回来了自然是好,我便更是心安了。”徐皎这一番话真心实意,她并不擅长这些事情,不过硬着头皮,勉力为之罢了,狄大是墨啜赫倚重之人,在排兵布阵,以及应对草原各方势力上定比她要在行得多,有他在,徐皎是真正安心了不少。
“齐娜放心,有我狄大在,谁也伤不了您分毫。”狄大粗着嗓,双眸却是满满的坚定。
两人正说着话时,又有人来,这回来的是负雪。事实上,如今整个营中,知道徐皎藏在此处的人并不多,狄大方才也是被红缨引着才能找过来的。
负雪刚刚就已经与狄大打过照面了,因而见到他并无半分诧异之色,轻轻点了个头算得招呼,便是转头对徐皎道,“郡主,那几个人抓到了,可惜,都是死士,什么都没能问出来。”负雪的脸上显出两分明明白白的挫败。
“也无需多问什么,这些死士必然是阿史那佐穆的人,都是冲着齐娜来的。”狄大接过话道,语调虽是平平,但却斩钉截铁,“这回倒是躲过去了,只怕他贼心不死,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特勤分身乏术,怕是一时三刻还回不来,咱们务必在他回来之前,好生看护齐娜。”
徐皎其实心中也有所猜测,点了点头道,“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加强戒备,很多事还要多多劳烦你了。另外,还请你在可能的情况下,好好操练一下我带来的那些娘子们,我只盼着她们能早日独当一面。”后头的话都是对着狄大说的,语调客气。对于墨啜赫器重亲近的人,苏勒她能亲近起来,可狄大......从以前到现在,徐皎一直都能感觉到狄大对她其实心怀排斥,不过是顾及着墨啜赫,对她才维持着面上的尊重。相互尊重着,相安无事自是最好,徐皎也不求能与他亲近。
狄大应了一声,“承蒙齐娜不弃,定会竭尽所能。”话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客套,说的人与听的人心中都自有计较。
就在这时,刚刚平静不久的外头却骤然喧闹起来。这个时间点太敏感了,帐中几人都是变了变脸色,不敢等闲视之,徐皎蹙眉思虑一瞬,便是睐向负雪道,“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是。”负雪应了一声,弓身退下,离开不过一会儿,便又行色匆匆而回,先是瞥了一眼狄大,神色有些复杂,在徐皎与狄大二人都是不解怔忪时,她才又望向徐皎,回禀道,“是那日苏。突然发了疯,牢牢掐着雅若,说是要见齐娜,若是齐娜不来,她便要将雅若掐死,谁劝都不听。”
徐皎和狄大皆是愕然,难怪了,负雪会用那样奇怪的目光看狄大。
这那日苏不是旁人,正是狄大的嫂嫂,也是昂格尔和雅若的母亲。一个母亲,用亲生女儿的性命要挟别人?
徐皎蹙起眉来,那头狄大已经醒过神来,顾不上与徐皎招呼一声,便是疾步往外而去。
徐皎略略沉吟,也是抬步跟上。
负雪却是一个侧步,挡在她身前道,“郡主,这事儿你还是别管了吧,婢子觉得太过蹊跷了。”
“狄大的兄长是为救阿恕死的,留下他们孤儿寡母,阿恕有多么看重他们一家你也知道,我断然不能看着他们出事。”话落,徐皎便是迈开步子,越过负雪走出帐去。
负雪在她身后叹了一声,便也无奈地跟了上去。
她们到得晚了一些,暗夜里,某处离辕门不远的空地前,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不少人,人声嘈杂,有劝的,有拉的,还有哭喊声声。
徐皎和负雪靠过去时,便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叫嚷,“别过来!再过来我就真的弄死她,我说到做到。说了我要见齐娜,齐娜为什么还不来?”
是那日苏的声音,除此之外,还隐约能够听到小女孩儿惊惶恐惧的哭声,是雅若。想起那个乖巧的小女孩儿,突然被亲生母亲这样对待,现在不知道会多么的害怕啊?徐皎蓦地加快了脚步。
“那日苏,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没有瞧见雅若都被你吓坏了吗?你快些将她松开,有什么话好好说。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这一把嗓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正是先徐皎她们一步来这儿的狄大。
“我要干什么,等到齐娜来了我自然会说。”那日苏却仍是不松手,一只手牢牢拽着怀里的小女孩儿,另外一只手不只是要掐小女孩儿,而是捏着一把匕首就抵在小女孩儿纤弱的脖颈上,那明晃晃的刀光让人心悸。
说话间,她带着两分慌乱在人群中逡巡的眼睛突然就瞄见了分开人群走过来的徐皎,目光便是顿住,望着徐皎,呵呵笑了起来,“看看,齐娜来了。我就说嘛,齐娜最是心疼我家雅若,哪里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掐死呢?”她一双眼睛晶晶亮,笑容狂热得紧。
徐皎早前与那日苏并没有多少接触,印象里只是一个穿着灰扑扑的衣裳,盘着头,很少笑,显得有些阴郁,总喜欢埋头浆洗衣裳,或是赶牛放羊的普通妇人,满脸的苦色。
联想到她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要独自拉扯一双儿女,也能理解。
可没想到今日见着的那日苏却与徐皎印象中的截然不同,难不成当真发疯了?
徐皎心里莫名的不安,同时目光微微一转,在四周逡巡了一圈儿,突然蹙了蹙眉心,对紧跟在身边的负雪轻声道,“昂格尔呢?怎么没有瞧见昂格尔?你去找找。”昂格尔那个孩子虽然脾气倔,却是个懂事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不可能不露面。
负雪应了一声,转身又挤进了人群中。
而围观的众人因着那日苏方才那句话,都是神色各异看了过来。
徐皎按捺下心中不明的思绪,笑着走上前道,“那日苏,你不是要见我吗?我来了,你有什么话便与我说,将孩子放了。”
那日苏怀里的雅若已经哭得没了力气,抽噎着,一张小脸白卡卡的,看上去格外可怜。
“孩子暂时不能放,得齐娜答应了我的事儿才行。”那日苏轻轻笑了,一双眼睛仍是灼亮的。
边上的狄大却是忍无可忍了,“那日苏,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雅若是你的女儿。”哪儿有拿自己的亲生女儿来要挟旁人的?狄大望着那日苏的目光又是不解,又是惊痛。
那日苏却是理也不理他,目光仍是紧紧盯在徐皎面上,似在等徐皎的回答。
徐皎在与她对视片刻之后,终于是确认了一件事,眼前的女人没有疯,她再清醒不过。
“你不会伤害雅若。”徐皎的目光从她的手上轻轻掠过,“你也没有疯!所以,不用再装疯卖傻了,我既已来了,你想要什么,那便明说吧!”
那日苏却是咧嘴笑了起来,“齐娜怎么就那么确定我不会伤害雅若?”
“不为什么,虎毒不食子。”徐皎语气平淡,却笃定。
那日苏面上笑容一敛,接着却是哼声道,“那只怕齐娜就料错了,她是我生的没错,可是她出生便克死了她的阿塔,是个不祥之人。弄死这样一个灾星,我可不会手软。不过,既然齐娜看重她,想要救她,那我便不会伤害她,只要齐娜能够答应我的条件。”
徐皎望着面前的妇人,脑海中突然一个激灵,想到了一种不可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