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恕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沉默着好似在组织语言,好一会儿,才沉着嗓道,“阿皎,我之前问过龙大夫,他说女子年纪太小生产的话不好,而你现在才十六岁,身子都还没长开呢,所以我想……”
徐皎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你在给我那只匣子前跟我这么说,我说不得也就信了!”徐皎眉心蹙起,“你还是跟我老实交代吧!说实在的,你头一回置办了一个庄子,契书上却落的我的名字,从那时起,我就怀疑你了。所以你最好趁我还在与你好好说话时坦白从宽。”
赫连恕默默与她对望片刻,似乎评估出她这回说的是真的,他终于是抬起一只手来,垂目低头——
这肢体语言徐皎读懂了,妥协的意思。
徐皎环抱在胸前的双手微微一松,眉毛挑起,鼻间轻轻一哼。
赫连恕又沉默了片刻,这才幽幽道,“我们北羯人在出生时大多都会请巫批命。我们皇族自有大巫效命,也是所有巫中最为神通之人,据说有通灵天地之能。可我出生时,大巫却未能为我批命,给出的理由是我命数难定,还需再仔细察看。我九岁那年,猎得狼王,大巫终于为我批命。说我天生杀伐,父母亲缘淡薄,性情执拗,偏又求而不得,易成劫数,恐寿数难久。二十四岁上便有生死大劫,难渡,且会不得善终。”
徐皎本是不以为然,却越听心口越是惊跳得厉害,寿数难久,不得善终,二十四岁上有生死大劫……
赫连恕如今正好是虚岁二十三,那所谓的生死大劫也就是明年……他在书中出事时是什么时候?
徐皎心乱如麻,勉强镇定心神算了算,时间倒差不多能对上,一颗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只徐皎勉力让自己面上不露分毫,“你信这些?”
“我本是不信,可事关你,我却宁可信其有,也不希望因一时恣意,放任自己,最后却害了你。”赫连恕的声音哑了下来。
徐皎哼了一声,“你是不是傻?我都已经嫁给你了,就算你不碰我,你觉得你死了,我还能嫁给别人,重新开始生活?”
赫连恕抿着薄唇沉默着,默认了徐皎的话。
徐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赫连恕,你是不是也有大病?你早前不还说什么生不离,死相依的?好吧,就算我承认,你若死了,我多半不会如那公主一样殉情,跟着你去,我会如你所愿,继续活着,继续好好过我的日子。可这与我们如今做真正的夫妻有什么冲突?”
“你们北羯人不是最讲究个自由奔放,恣意潇洒吗?你们族中无媒苟合的男女还少吗?过后还不是该嫁谁就嫁谁!还有啊,远的不说,就说你亲娘吧,她还生了你呢,过后不也是该怎么过活就怎么过活吗?”徐皎真没有想到,她有朝一日居然会沦落到劝一个男人跟她圈圈叉叉,他们明明是持证上岗不是吗?占着茅坑不那啥,这不是犯规吗?
“你和她们不一样!”听她长篇大论了一番,赫连恕却是哑声以一句话作结。
徐皎气乐了,“我怎么就和她们不一样了?”
“你就是和她们不一样。你嘴上说得无情,可我若死了,你即便不会殉情,也会伤怀好一阵子。若是再有了夫妻之实,你只会更难走出来,再不小心留下个孩子的话……”赫连恕抬起那双乌沉沉的眼,灼灼将徐皎望着,“你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丢下孩子不管的。”
“我才不……”徐皎不屑地反驳道,然而那些狠话在他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却怎么也吐之不出。
“你做不到的。阿皎,哪怕你说得再狠心,可你的心肠却比谁都要软,我不得不为你多考虑一二。我虽光是想着要将你拱手让人,便已是心痛难抑,却不得不多想一个万一。万一……我总希望你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走出来。”
“你不想让我记得你?也不在乎我转身就嫁给别的男人,甚至为他生儿育女?”徐皎的语调里渗进了一丝嘲讽。
赫连恕不语,一张脸仍是面无表情,可额角的青筋却因着她的那些话略略暴凸而起。
“赫连恕,你那冷面杀神的人设跟谁这儿扮演圣母白莲花呢?”徐皎被气得口不择言,才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既然是这样,你干嘛不一开始就离我远远儿的,还要来招惹我?还要娶我?”
将这一串责问甩出的同时,徐皎陡然想起了之前的许多事儿,便是顿住,面色亦是微微一变。
赫连恕望着她,果真现出一缕苦笑道,“我起初确实这样想的,也试图抗拒过。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我已经自私了一回,明知不该,还是娶了你。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自私害了你的后半生。”
“我说赫连恕,我今天才知道你还有这么优柔寡断的一面呢?你不该生在北羯,而该生在大魏,怕还是该生在那些专出老夫子的人家,你娶我来干什么?供一辈子啊!”徐皎那个火啊!
“至少等到我平安度过二十四岁!”赫连恕语调沉冷却坚决,“这事儿没得商量。”他嘴里说得铿锵,可眼底却有苦色丝丝缕缕漫溢而出。
徐皎了解他,他是个无论多苦多痛都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的性子,若不是足够了解他,只听他那些话也只当他是没心没肺了。可她偏偏能从那细微处看出他藏不住的深痛……
徐皎又气又心疼,渐渐地,心疼盖过了气,她心间的怒火被湮灭,噗嗤一声熄了个透心凉。
徐皎想着她这一个劲儿地揪着不放,倒好似她才是个急色的人似的。她紧接着一哂,她可不就是馋他的身子吗?
百般思绪在心间翻涌,她一时沉默着,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垂下了眸子,沉声应道,“你们那位大巫除了这些可还说过些别的?你怕是什么时候抽空带我去见见他吧,毕竟我这个时候恨他恨得紧,恨不得生啖他的肉。”
虽然有些不知道徐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为何话题就突然转到了此处,可赫连恕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她语气之间的火气少了两分。
“大巫没有坏心,他算得族中甚为照顾我的长辈。”赫连恕一边瞄着徐皎的反应,一边沉着嗓答道。
徐皎一笑,还为人说话呢!“既然他这么照顾你,那他就没有为你想过什么化解的法子?”
“他自然是一直在想,不过一直没有解决之道,我的命数也一直没有变化。直到我上次来大魏之前,他说什么天降异象,或许会有转机。不过,让我到了中原之后,千万谨防水祸……”赫连恕说到这里时,望着徐皎的视线陡然耐人寻味起来。
徐皎起初不解,待得反应过来,却是有些无语,敢情她于他而言就是个“祸”啊?
“那那位大巫可说了到底是个什么异象,转机又在何处?”
赫连恕摇了摇头。
徐皎叹一声,“也就说哪怕我让你立刻丢下手边所有的事情,带我去北都城找这位大巫,除了将他暴揍一顿出气之外,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赫连恕咳咳了两声,“大巫在北羯地位尊崇,若是有人揍他,即便是我的妻室,也会被治罪。而且,大巫他不在北都城,他每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草原各部,为百姓们治病看诊,趋吉避凶。”
徐皎听着哼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看来即便我见着了他,你也不会帮着我揍他了。”她看得出来赫连恕对这位大巫甚是尊崇。
赫连恕一双眼睛定定望着她,未曾言语,可意思已经很是明白了。
“行吧!这些都以后再说,那么赫连都督不想与我做真正的夫妻,是不是打算往后都与我分房睡,还是分床睡?”徐皎问着这些话时,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赫连恕,虽然一句话没有说,可眼中警告的意味很浓,赫连恕都怀疑他若敢将头点下去,她只怕就会扑上来与他撕扯了。
虽然知道以她的性子,若是应下之后必然要面对层出不穷的麻烦和挑战,可被她这么望着,赫连恕还是很有求生欲地沉声应道,“不分。不分房,也不分床!”
徐皎达成了目的,立刻笑靥如花,“这可是赫连都督你自己答应的。天狼神的儿女对自己的承诺都是以鲜血来践行的,赫连都督可千万不要食言而肥哦!”
那一双黑白分明却又分明透着两分狡黠,三分挑衅的眼睛睐着赫连恕,又现出了几许小狐狸般的模样。
自从他们表明心迹在一起以来,她大多数在他面前都是小兔子般可爱可怜的模样,倒是已甚少拿出这副面孔,倒让赫连恕有些怀念了。
怀念到有些心痒,对着这样的她,那些反悔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才哑着嗓轻轻“嗯”了一声。
徐皎一听,心满意足了。“天色不早了,今日也没有少折腾,我想早些歇着,那就先去梳洗了。”徐皎说着不管赫连恕是个什么表情,反身去了内室的箱笼前。
她的寝衣负雪她们都给她收在这儿呢,她不想成亲之后还有侍婢在他们面前晃,总是不太方便,所以在出嫁前就交代了负雪她们,只要赫连恕在房里时,不唤她们便用不着她们伺候。凡事亲力亲为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回到之前靠自己的时候,徐皎很快就适应了。
从箱笼里掏出一身薄如蝉翼,穿了等于没穿,或者比没穿还更要命些的寝衣,徐皎嘴角勾起一抹带了两分刁坏的笑。
她了解赫连恕,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就说明他已经铁了心了,再逼他说不得也是适得其反。倒还不如以退为进。
不是说好了不分房、不分床吗?那赫连恕,你就准备好接招吧!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去。
徐皎蹲在箱笼前,抱着那身寝衣坏笑,那头赫连恕则望着她的背影,眸底翻涌着种种复杂的神色,以他对这只小狐狸的了解,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咚咚咚”就在这时,房门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门外就响起了苏勒略带两分焦急的嗓音,“郎君,属下有急事要禀报。”
徐皎抱着寝衣站起身来,赫连恕蹙眉看了她一眼,便举步往外而去。
在门外与苏勒简短地说了两句之后,赫连恕反身回了屋,“我有些急事儿要出去,今夜指不定能不能回来,你不必等我,收拾好后早些歇着。”赫连恕说罢,也不等徐皎回应,便是转过身,带着苏勒两人,脚步匆匆而去。
徐皎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没入屋外深浓的夜色之中,她将手里的寝衣转而重重摔回了箱笼里,错了错牙腹诽道,赫连恕,你最好是真的有急事。
等到徐皎沐浴完出来时,房里静悄悄的,赫连恕自然是没有回来。趴在软榻上,一边就着烛火翻看手里的书册,一边晾着头发,目光不时扫着门的方向,直等到外头隐约传来打更的声音,“梆梆梆”,连着三声,还是不见人影。
徐皎索性也不等了,自己先爬上床去,从里滚到外,又从外滚到里,不知道滚了多少遍,直到夜色深浓时,她抵挡不住浓浓的睡意,终于睡了过去。
清早醒来,一摸冰凉的枕畔,登时冷笑一声道,“赫连恕,才新婚第二日,就让我独守空房,你真是好样儿的。”
起身后,她顾自梳洗穿衣,妆扮用早膳,一切好像都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屋里的气氛却有些沉凝。
负雪与红缨交换了一个眼色,却只得了对方一个淡漠的回视,便直接别开头去时,负雪终于不得不打迭起精神,自力更生道,“夫人,一会儿便该回门了,咱们是不是派人去催催郎君?”
三朝回门,新姑爷不陪着算什么?
何况,今早气氛就不太对,自家郡主那惯常的甜笑都没影儿了,莫不是这小夫妻俩昨夜闹了别扭。只听说夜里都督有事着急忙慌走了就再未回来,难不成竟是吵架了,姑爷一气之下就离了府?这才成亲第二日呢,怎么得了?负雪心里急,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就连提醒徐皎,都很是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