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沈晚吟彻底没了睡意。
她在傅北峥的书房坐了一阵后才回到房间。
此刻傅北峥还在沉沉地睡着。
五点多的时候,天边已经浮起一点点亮色,很快傅北峥就应该准备去跟宋莺莺结婚。
沈晚吟环视着房间,她好像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
想了想,唯一重要的就只有沈培林留下的那块怀表。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晚吟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那块怀表。
怀表打开,里面有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她怔怔地看了半晌,转而又抬头看看傅北峥。
没想到这个时候,傅北峥竟是已经醒了,他一双狭长的眼眸就这么看着她。
“你醒了?是我刚才的动静吵醒你了?”
这时的沈晚吟很平静的说道。
傅北峥没有说话。
随即他起来走到她面前。
这时的傅北峥双手轻轻的将她拥在怀里,像是面对稀世珍宝一般,他的动作特别的轻柔。
“晚吟,你能不能就当今天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和平时似的,你好好地待在家里,在书房看看书后再去院子里散散步……然后,你安心等我回来。”
傅北峥说话时目光望向窗外,他的眸光幽深,有着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我向你保证,今天过后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能不能好好等我回来?”
说这话时,傅北峥的嗓音都有些颤抖。
昨晚沈晚吟异样的反应,傅北峥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可他心里总是隐隐不安,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些什么事。
直到刚才他突然惊醒,看到端坐在沙发上的沈晚吟时,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朝他袭来。
这种强烈的不安令傅北峥无法忍受。
仿佛他只有抱着她,才能有片刻的安宁。
可惜,傅北峥说的这些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今天是傅北峥和宋莺莺结婚的日子,别墅里却看不出任何一点喜色。
甚至佣人们这几天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惹恼了沈晚吟或傅北峥。
“今天少帅就要娶新太太了,不知道太太怎么想。”
“有谁愿意自己的丈夫另娶她人的?最近这段时间咱们一定得小心谨慎,别惹事让太太不痛快。”
“也不知道少帅今天什么时候下来,这是楚副官准备的衣服,我到底该不该直接送上去?”
“今天楚副官不过吗?那可麻烦了,要是出什么纰漏,咱们可怎么办。”
“别说话,好像是少帅下来了。”
楼下的佣人皆是紧张不已,听到有脚步声立刻站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懈。
傅北峥下楼前已经把沈晚吟哄睡着。
就在傅北峥准备要离开的时候,他想了想突然转身后朝着其中一个佣人招招手。
“少帅,早上好,有什么吩咐吗?”
佣人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轻声询问道。
傅北峥随之拿出一个小药瓶。白色的药瓶里有两颗白色药片。
“等太太醒了之后,把这两颗药片碾碎了加在她的果汁和茶里。这只是能让人好好睡一觉的药,对她没有伤害。”
说着,傅北峥将药瓶交给佣人。
什么?
佣人听着傅北峥的话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刚才他意思,是要给沈晚吟在今天都睡过去?
最初,佣人是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她就想明白。
今天是傅北峥和宋莺莺结婚的日子,无论沈晚吟是负气离开还是在婚礼时去找麻烦,显然都不是傅北峥想要的结果。
只要沈晚吟在这一天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什么都不发生的话,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吧!
佣人捏着小药瓶,紧张得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她望着傅北峥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这是该听少帅的?可要是太太醒过来,知道是我在搞鬼,一定会扒了我的皮吧!哎呀,我怎么那么倒霉,事情就落到我身上了。”
佣人着急得不行,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
早上九点左右,佣人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时,沈晚吟已经起来了。
“太太,你这是……”
佣人低头看了看加了‘东西’的果汁,不安的问道。
此时的沈晚吟正端坐在梳妆台前。
她已经换了衣服,穿着一件宽袖的姜黄色旗袍。
这个颜色衬得沈晚吟的脸色更加柔和,怀孕后的她多了婉约、温柔,此时看着她的模样,佣人都不禁看痴了。
平日里的沈晚吟就已经很好看。
只是她素来不喜欢繁琐的打扮,在家里很多时候都不化妆。
不过今天她打扮得很精致,看着就是要出门的样子。
“太太,今天是要出去?”
“我出去一趟,让司机备车吧!”
沈晚吟听着询问,直接回答。
佣人一听,顿时着急起来。
傅北峥离开前,说得明明白白,绝对不能让沈晚吟出去。
想了想,她低头看向托盘里的果汁。
“太太,就算要出去,早餐不能不吃吧!就算不吃,也喝一杯果汁。现在你的肚子里还有小娃娃呢,一定要吃早餐。”
佣人说着赶紧将果汁端到沈晚吟的面前。
沈晚吟听罢伸手接过。
自从她得知自己怀孕后,再没有胃口也是努力吃着。
只是,就在沈晚吟端着果汁准备喝时,紧张得冒汗的佣人引起她的注意。
“你是怎么了?”
沈晚吟眯了眯眼睛,看着她。
“……我没事。”
是吗?
沈晚吟听着佣人的话,眼神里更是染上了怀疑的神色。
“哦,我只是肚子疼,一会儿就好了。”
佣人看沈晚吟一脸不相信的模样,绞尽脑汁的想了这个问题。
“太太,果汁是刚刚鲜榨的,要不你赶紧喝了?
”
佣人催促着她尽快喝果汁。
只要沈晚吟喝了果汁,睡着就好了。
其它的事也就等傅北峥回来再说。
沈晚吟敏锐的察觉到佣人的目光一直紧张的盯着果汁。
瞬时,一个猜测在她脑海里涌现。
“看来你很在意这杯果汁,只是我早上实在没胃口,要不你替我喝了吧!”
说着,沈晚吟将手里的果汁递给佣人。
约莫十几分钟后,佣人匆匆的跟在沈晚吟的身后跑出来。
“太太,这些都是少帅吩咐的。要不,太太你就别出去了吧!”
初秋一场暴雨,头顶灰絮般的积云退散,露出了湛蓝明媚的天色。
冯世真坐在容家明亮的小偏厅里,埋头解着数学题。
容家的下人们从一旁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厨房的弹簧门来回开合,咯吱作响。一阵阵饭菜的浓香被带了过来,钻进了冯世真的鼻子里。
此时已近中午,一早起来只喝了一碗稀粥的冯世真控制不住肚子里打鼓。
哗啦一阵响,厨娘扯着嗓子骂打杂的:“侬个小赤佬,大小姐对海鱼过敏,侬剥了虾壳就来拌沙拉,要害死人呀?”
听差的匆匆从过道跑过,站在厨房门口喊着:“大少爷不下来吃午饭,让送一碗鲜虾云吞上去,多放一勺辣子。”
“太太在家,也不下来吃呀?”一个老娘姨多嘴地说,“太太忙着给大少爷面试家庭教师,他也该下来看看嘛。”
“说是才从重庆回来,吃不惯本帮菜。”
“我看就是不想和太太同桌吃饭。”
“那又如何。反正总是要去留洋的……”
“这么爱管闲事,还在这里做什么工,去参加巡捕房的治安缉拿队呀!”中年管事走了过来,一声呵斥,厨房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立刻低了下去。
管事转头进了偏厅,朝冯世真道:“冯小姐,太太请你来书房。”
冯世真收起了卷子,随着管事穿过了容家富丽堂皇的前厅。只见书房的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蓝衫裙的女子匆匆走了出来,看也不看旁人,抱紧了怀里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位是在冯世真之前面试家庭教师的小姐,显然是落选了。
给少爷小姐们请一个家庭教师,却这么挑三拣四,还要做卷子考试。冯世真也是头一回见识到。容家的派头果真是上海滩头一份。
管事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居然是一个男声答应着。
容家书房颇大,三面都摆放着高高的书柜,一面宽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后面的草坪。
一个年纪三十开外的美妇人正坐在高背沙发里,慢条斯理地品着红茶。红橡木的大书桌后,坐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子。
男子不过二十来岁,生得英俊儒雅,却是不苟言笑。他透过金丝眼镜上下扫了冯世真一遍,低头开始看她做好的卷子。容太太烫着时髦的短卷发,穿着暗紫挑金的窄身旗袍,下摆十分入时地短了半寸,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来。
冯世真在茶几边站定,恭敬地朝容太太问了一声好。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个子挑高,背脊笔直,通身上下,没有戴半点首饰。冯世真生着一张柔和亲切的鹅蛋脸,未经修饰过的眉眼清秀大方,瓷白的皮肤光洁得教人嫉妒。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扎成麻花辫,盘在了脑后,穿着一条竹青色织竹叶纹的宽身旗袍,素净端庄得恰到好处。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一股雨后青草的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冯小姐请坐。”容太太还算客气,招呼下人给冯世真倒茶,“我看你拿着裴东仁老先生的推荐信,可是裴老先生的弟子?”
冯世真谦虚道:“没这个荣幸被老先生收为门下,只是以前跟着师兄师姐去听老先生讲过课,帮着整理过藏书。师娘喜欢我们晚辈热闹,常请我们过去吃茶。”
容太太点了点头,“裴老德高望重,文界泰斗,我们容家虽然是铜臭的生意人家,却也是极为敬重他的。冯小姐家住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
冯世真说:“家里本来在虹口的闻春里,家父开了个中西药店,前阵子经营不善关门了。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慕尔堂的女子补习班授课,教英文、法文和数学。后来又在同文书院办的补习班教夜班数学。
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教过。便是大学课程,也能辅导一二。”
冯世真说一句,容太太就点一下头。冯世真说话有条不紊,带着点金陵口音,让娘家是南京的容太太不自觉得亲切,看着冯世真的目光渐渐软和。
这时,那个男子终于看完了卷子,递给了容太太。容太太扫了一眼,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愧是金陵女子大学的高材生,各项都是满分!”容太太道,“秀成说他专门从国外的大学教材上挑了难题,之前好几个来应聘的女老师都答不出来。
冯小姐还是第一个全做对的。”
冯世真露出羞赧笑意,低下了头去,“您太过奖了。”
容太太放下试卷,望着眼前单纯的年轻女孩,道:“我们家的情况,冯小姐应当还不清楚。家里大少爷之前一直在重庆读军校,上个月才回来。孩子在重庆耽搁了读书,成绩不够上大学。大小姐今年满十六,二小姐比她小半岁,都想进中西女塾,需要补习英文。下面几个孩子还小,暂且不用教。”
冯世真说:“太太放心,我读书的时候就给中学生辅导过功课,这几年也一直在补习班上课,尤其擅长备考。”
容太太点了点头,“家里其他孩子都好,就是大少爷那里需要你多花些功夫。他缺课比较多。我担心你也不比他大几岁,也怕他不服你管教。”
冯世真浅笑道:“我也教过考大学的男学生,若是摆出先生的架子,还是能管住几分的。”
容太太道:“那便说定了。每月拿二十块,若教得好,我再给你涨上去。大少爷明年若能顺利考上大学,还有重赏。冯小姐方便什么时候搬进来?”
冯世真松了一口气,霎时喜笑颜开,一脸单纯明媚,“我还需要回家同父母报备一声,后天来如何?
”
容太太同意了,当场就先预支了冯世真十元工资,叫来老妈子给她量身做制服,又留冯世真用了午饭才走。
冯世真连声婉拒。容太太便让听差去路口叫了一辆黄包车,把冯世真送走了。
杨秀成翻着桌子上的纸单,对容太太道:“表姨,这里还有五个人,还约看吗?”
“不了。”容太太懒洋洋地靠回沙发里,回想起冯世真清纯羞怯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冷笑,“就是她了。知书达理,清秀干净,不正是那人最喜欢的那口么?就算不会上套,也足够膈应孙氏一阵的了。别以为有了身孕,兄弟又做了买办,就想爬上来做平妻!”
杨秀成把剩下的资历表一张张揉了,丢进烟灰缸,划了火柴点着。
“表姨可读过武则天的故事?”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容太太哼笑,“我若是我的嘉辛还活着,怕都比我高了。我也是有儿子的。
是他爹没有把他保住……”
提起早夭的亲生儿子,容太太心中一痛,哽咽着别过脸。
杨秀成假装没看到她眼角的水星,拉铃叫下人来收拾桌子上的灰烬。
老妈子推开门,一阵风钻进来,带着烟灰缸里的灰烬飘起,仿若黑蝶展翼,飞向了门外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