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与怀朔镇的贵妇黎夫人阔别半月,白凤一行四人终于寻得和童家人当面交涉的良机。同时他们不忘掐指计算,时至今日,距离赵童二家联姻的日子亦不过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换句话说,除去在返回御夷镇路上耽搁的时间,那四位赵家的“使者”仅剩下十几天的时间可用于解决问题。每每提到此处,他们心急如焚,却又不可擅自冒进。
白凤思前想后,只有坐等约定之时来到,赶赴花田应约而已。
翌日,依然是昨天与童耀相遇的那一个时刻,白凤带领众人应邀来到位于沃野镇外的那片“七彩花田”里。
即使如今北风呼啸,寒气十足,花田里的景象依然让人觉得有些出乎意料。时人皆披长袍、穿厚裳,唯有田野里数百亩盛开的茶树花依旧如初,静静生养。
这些花儿像是刚长出来一样纯净无暇,小小的,像个球,颜色各异,花瓣很短,花芯很大,密密麻麻地依傍着茶树叶子开了一片又一片。这片是白色的,那片是粉红的,另一片是明媚的黄色,旁边的一片则是稍显阴沉的褐红……
其名讳虽然是“七彩花田”,实际上却远不只有七种颜色的花。
茶花女们正赶在寒冬寒冬腊月来临之前修剪花枝树干,每个人都在幸勤劳动,有的人甚至要带上一家老小才能完成自家耕地的作业。
沃野镇本就地处黄河中上游地区,毗邻黄河而建城池,不缺水,地位偏僻,并非四战之地,是以得到了许多安静度日的机会。
眼前这片美丽的茶树花田便是最好的证据。
白凤等人一路走来,所见者并不只有茶农,还有许多负责保护茶树田的官兵卫戍在到处巡逻。
避免了大规模的战争,却不代表没有强盗绿林觊觎此地。偷盗茶树茶叶的事件屡见不鲜,这让童家人治理下的沃野镇百姓不得不认真对待起来。为此,每到一定时候,总会看见有大队人马驻守于此,为那些茶农们保驾护航。
俄而,有一兵士慢跑而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问道:“请问可是白凤、白公子?”
来客适才沉浸于茶香花香中,并没太注意到周遭的异象,最后只有被叫到名字的白凤站了出来,只见其与那兵士拱手作揖,问候道:“这位大哥,你找我何事?”
“童将军已经久等了,请诸位英雄随我来。”
白凤点头应承,旋即转身呵斥背后那三位仍在摘花取叶玩赏的朋友,让他们赶紧跟来。
这位少年剑客不过分神一会儿,慕容嫣便把摘来的花叶编成了花圈戴在头上,还俏皮地向他人炫耀道:“你们瞧,我这手艺能卖几个钱?”
“慕容姐姐,给我也编一个吧,这实在太好看了!”紫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她的反应是最热烈的。
苏青则是在旁桀桀嗤笑,说:“你看我刚刚给了那些茶女多少钱,你的手艺就值多少钱。”其言下之意是在讥讽慕容嫣的手艺一文不值,只不过那位鲜卑巫女却不以为然,依旧自顾自地为紫钗也编了一个花环,并为她亲自戴上。
谁知之后白凤一声略带埋怨地轻呵,打断了这样温馨的轻松时刻:“嫣儿,你们快跟上!”
慕容嫣顿时便不客气地变了模样,紧蹙眉头,回道:“这种事情你和苏公子去不就行了,反正我们姑娘家也听不懂。恁多天都坐在那个阿波罗斯面前动弹不得,反正我是待不下去的……”
白凤此刻对慕容嫣有所愧欠,选择了迁就与妥协,与苏青问候道:“苏兄,那我们便让两个姑娘在这花田里自由自在地放松片刻吧?”
“我自然是听圣女大人!”苏青习惯性地用食指捻着胡子,邪魅一笑,路过白凤身边,见那位少年剑客停住不动,又问道:“走吧,站在原地作甚?我们所剩的时间可不多了。”
“呵呵,只是没想到,当初拼命要捉拿慕容嫣的苏青,如今在她面前居然变得如此‘乖巧’?”白凤一番讥嘲过后,跟上了那名兵士,与苏青一同面见童耀。
童耀此时正端坐于凉亭中煮茶沏茶打发时间,他摆弄茶具的细腻姿态,与平日里凶猛暴躁的外表截然不同。
人们能够从他臃肿的脸庞,虚浮的眼神中判断出他极度酗酒,却往往不能知道他生活中的另外一面。
见到白凤来到,他只当是寻常探子到访,随意看了那位少年剑客一眼后,又回过头去专注于摆弄茶具。
“白公子,你到了?想不到,你还真有这个胆子来!”童耀拥有虎狼一样的身躯,却平心静气地说出这番话来,颇具威严。
“在下不解,童将军为何这样说?”
“前不久,我手上可是收到了关于你的通缉令,你可是我们的大国师司马荼明令追捕的奇人啊!”
说罢,白凤霎时精神抖擞,左手紧握着剑鞘,话语中稍显怯意,说:“看样子,童将军是要将我捉拿归案了?”
“‘鲜卑巫女’、‘龙鸣剑’?哼,尽是些传说中的怪力乱神之物。”童耀轻轻抿着茶,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可不相信那老道的满口胡言,毕竟在他眼里,我们北镇之人皆是反贼。也即是说,白公子,你和我是一类人。”
听到这时,一旁的苏青方才长吁一口气,感慨道:“还以为待会又要打一架,我昨天的气还没缓回来呢!”
“哈哈哈,想必,这位仁兄便是昨日抢我玉佩之人,我认得你的体态。”童耀直至这时才招手示意来客入座,又问道:“昨天那位姑娘哪里去了?”
白凤道:“她在花田上,估计现在正玩得开心?”
“噢,是吗?”童耀登时站了起来,凭栏观望,回道:“白公子,你能叫她过来吗?鄙人接下来想要倾诉的事情,我想听听更多人的想法,特别是那位姑娘,她可是拿到瑕妹的银簪!想必,她身上一定有过人之处。”
“遵命。”白凤说罢,当即离席去把慕容嫣和紫钗带回来。虽说两个姑娘看上去都挺不乐意的,但她们还是一一向童耀行了礼。
童耀见万事俱备,随即喊来小厮,驱散了凉亭周围的卫兵,只留下两个亲信在左右。只见其大饮一口茶水,然后站了起来,开始侃侃谈到:“想必诸位一定对我私下发军饷的事情有所了解吧?”
“只是略有耳闻。”白凤道:“不知其中有何内情?”
“我童耀身为童家长子,早早接过了军权,终日在外征战,一向只知道冲锋陷阵,为国、为家、为民杀敌立功。可是,我却万万没想到,最终自己居然败在了自家人的手里!”
“那时我还天真的以为,这连年的战乱当真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事实上,这皆是北镇镇将之间的捭阖之道,他们像赌徒抛洒赌注一样源源不断地将士兵送上前线,不仅军饷微薄,而且参与的全都是毫无意义的争端。”
“他们拉拢四野、他们争夺八方,得来了很多,却从没想到分给士兵们、分给百姓们一点一滴!我的父亲,我的二娘,他们全都知道,但是他们宁愿看见我花天酒地,挥霍黄金万两,也不愿看见我接济穷人一分一毫!”
白凤听罢,顿时领悟了三分,应和童耀道:“也即是说,童将军私发粮饷和体恤金的事情,是因为看不惯令尊的所作所为?而平日装疯卖傻,是为了骗过自己的家里人?”
“不,不仅如此!”童耀怒地猛锤支撑凉亭的柱子,继续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思索着——我童耀,到底为何而战?无数次亲手将别人的丈夫、父亲、儿子送上战场,带回来的却只有累累白骨……我不敢告诉我手下那些英勇忠诚的士兵们,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大大小小的数百场战斗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尽己所能,帮帮那些死去士兵的家人们。我看见他们没有钱修缮破损的屋子,他们的妻子、女儿,被迫卖身求存,他们的儿子长得刚比麻袋高就要去当壮丁。于是乎,我开始疯了似的给他们钱、去极乐楼买下他们的妻子和女儿、给他们的儿子背最轻的货……”
童耀话到此处,终是泣不成声,其悲天悯人之情怀感染了在座诸位,两个与他共患难多次的随从兵士更是同样热泪盈眶。
凉亭里面还在煮着茶,滚滚热气腾腾上升,茶水沸腾的生意一度盖过了人的说话声,他们沉默许久。
紫钗见童耀恸哭至此,突然关怀地问道:“童将军,你不必这样自责的,你看那些茶农,他们笑得多开心啊!他们内心肯定是很感谢有你们守护着他们。”
童耀擦了擦眼睛,看见了仍在工作的茶农们,他们为自己还能安详度日而感到由衷的欣慰,脸上无一不在洋溢着灿烂的微笑。
同时,他也看见慕容嫣头上的银簪,不禁感慨道:“原本这些话,我想讲给瑕妹听,她却生怕我被父亲和二娘指责,一直避而不见。慕容姑娘,你认为,我还能怎么办呢?”
“童将军,紫钗妹妹说得不错,你看得见他们的笑容吧?”慕容嫣如是答道:“反正,我是很愿意看见的。”
“嫣儿?”白凤回童耀道:“童将军,请恕我等愚钝,对于此等家国大事,的确没能有太好的法子。”
“是啊,我们只是一介江湖莽汉,哪有那个能耐做这等决定万民生死的事情……”苏青紧接着冷嘲热讽:“童将军,怕不是找错了求助的人。”
“不,我们有!”慕容嫣对苏青训斥道:“据我所知,童将军的父亲和二弟都还在御夷镇吧?也即是说,家里只有你二娘辈分最长?”
“是,平日里都是二娘在住持家事、辅助政务,她的话,我不得不听。”
“那事情就好办了,现在,我们只需要取得你二娘的信任,就能让你在这段日子里重新掌握军政大事。”
童耀听得两眼发昏,只觉得这件事几近不可思议,因为他的二娘一直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童懿取代童耀的位置,但是这件事情事关家事,不便声张,他便敷衍着答道:“此事,简直是异想天开!”
话毕,童耀踌躇半刻,径自先行离开花田。在场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对前程感到绝望而无助溃逃,唯有慕容嫣嬉笑着说:“他现在,肯定是回家问候自己二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