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天涯当下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撇下小猪熊,发足狂奔,白龙马倒是义气,叼起小猪熊,紧紧相随。
琴声渐转高亢,如雨夜潮生,浪急风高;陡然急转而下,萧瑟如秋风,淡泊如冬雨……曲声越来越淡,略有回旋,余音袅袅,终于复归寂寥。
浪天涯越过竹篱,转过亭阁,大叫道:“前辈,是你么?”眼前湖水澄清,月轮荡漾,湖边小亭,有一缕焚香,袅袅而上。四下打量,竹影婆娑,松枝横空,夏虫密密如织,却哪有半个人影?
他心中没来由泛起惆怅悲凉之意,心想难道前辈竟不肯见他一面,亦或是前辈终究还是死了?那这琴声呢?焚香犹在,自当不是幻觉。难道竟是前辈的鬼魂在此地为他弹琴吗?白龙马瞧他满脸空荡失落,低声嘶鸣,在他身上磨蹭。小猪熊竟也跳到他的肩膀上,小爪子抚摸着他的头,无言地安慰着他。
浪天涯心情渐渐平复,慢慢走入湖边竹亭,在那石桌边坐了下来。桌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青色铜制香炉,颇具古意,炉中残余着黑白相间的粉末,淡紫色的轻烟缭绕不绝。这香味闻起来说不出的奇怪,淡远的幽香若即若离,倒像极了方才的琴音。
亭中除此香炉,别无他物。亭外正北,一堵七丈余高的石壁桀然而立,将天湖南角隔为两半。月光照在石壁上,莹白如冰雪,壁上竟有数十斗大的字。但这字不是刀笔所刻,竟是隐隐凸起,当真匪夷所思。
浪天涯勉力读了十余字,“啊”的一声,大为惊异。那壁上文字赫然便是轩辕老伯所唱之歌!他回想那琴声,合着曲调低声唱来,到迂回低婉之处,不知为何竟有热泪夺眶而出。当下擦去眼泪,从腰间解下绿竹笛,放至唇边,悠悠扬扬吹将起来。他生性洒脱乐观,这悲凉之曲由他吹来,清越婉转,哀而不伤。
轩辕青锋唱此歌时固然已超脱生死,拈花笑对日月星辰,但心中却依旧怀有错悔当年的遗憾。浪天涯虽不知他那一刻的所思所想,然而由这琴声、歌词中也隐隐体会出一番人生苦短,岁月情殇的悲凉。竹笛简陋,技法质朴,但由于浪天涯天性颖悟,笛声较之歌声以及之前的琴乐,别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尤其在这天湖竹亭,松间明月中听来,直如清泉漱石,哓风朝露,有出尘乘风,飘飘欲仙之感。
突然身后有琴声扬起,错落合韵。浪天涯欣喜若狂,回头叫道:“前辈!”然而月下竹间,所立之人并非神农,却是一个蓝衣女子。浪天涯一见之下,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天旋地转,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女子低首垂眉,素手如雪,坐在一处石椅之上,轻拨琴弦,月色淡雅,竹影斑驳,宛如梦幻。琴音忽然停了下来,女子也随之抬起了头,浪天涯“啊”的一声,手中竹笛当啷掉地。月光斜斜照在她的脸上,分不清究竟是月色照亮了她,还是她照亮了明月。那张脸容简直如她的琴音一般淡远寂寞,仿佛旷野烟树,空谷幽兰。
浪天涯脑中一片空白,天地万物一片死寂,只听见自己“卜通卜通”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小猪熊竟然也呆若木鸡,震慑于女子的绝世容光。蓝衣女子瞧见他不过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似乎也颇为诧异,淡然道:“方才的笛子是公子吹奏的吗?”声音清雅,一如她的容色。
浪天涯终于回过神来,但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在心中喃喃自语:“天下间竟有这般好听的声音,她一定是一位仙女!”蓝衣女子见他这般模样,微微蹙眉道:“公子,你怎么了?”,浪天涯知道自己出了丑,只得解释道:“在下方才被仙子姐姐的琴音所震撼,一时间竟失了神,还请恕罪。”蓝衣女子微微一笑,宛如冰雪初融,春暖花开。
她正待说话,突然看见他腰间所悬断剑,轻轻“噫”了一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变得迷离起来,看着浪天涯缓缓道:“公子这柄剑从何处得来?”倘是别人问起,浪天涯还要考虑种种事端,但由她口中问来,他哪里还有半分隐瞒?当下道:“这柄剑是小猪熊从武夷山卧龙潭里捡来的,可惜早已断成了两截。”
小猪熊听他说到自己,立时跳跃向前,但在陌生人面前它却不敢说话,只是扭捏地站在那里,宛如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朋友,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女子却也并不在意,只是点了点头,寂寥地说道:“唉,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浪天涯听不懂其中意思,但也不好询问,正在他踌躇之际,蓝衣女子又道:“不知公子可否将此剑借我一观么?”浪天涯连忙将断剑拔出,剑锋倒转,用手指捏住剑锋,恭恭敬敬的上前递给蓝衣女子。未到两丈之内,便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其香宛若雪山冷月,无可名状,生平闻所未闻。
蓝衣女子伸出左手,月光下看来玲珑剔透,软玉温香,只此一手,便比浪天涯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上千倍万倍。正在他暗自欣赏之时,忽见那纤纤柔荑如兰花般舒展开来,自己手中断剑立时如长了翅膀般从空中缓缓飞过,径直落到蓝衣女子手中,看得他心折不已。
蓝衣女子握住断剑,轻轻一抖手腕,剑上斑斑铁锈尽皆簌簌掉落。两尺长的断剑周身淡蓝,在月光下亮起一道寒芒。蓝衣女子盯着剑锋上的“轩辕”、“澹台”,眼波如水,怔怔看了许久,一颗泪珠突然滴了下来,落在剑锋上,沿着剑锋滑落到草地。
浪天涯吃了一惊,不知她因何事伤心,想要发问,但又不敢开口。蓝衣女子低声道:“人有情,剑无名。这柄剑原是九州十大名剑之一,我也曾经得到过,想不到这数十载的流离辗转,竟然是沉没在卧龙潭之底。”
浪天涯虽听不明白,但也隐隐猜出此剑与蓝衣女子有莫大渊源,见她睹剑伤情,心中也跟着万分的难受,说道:“如果这把剑原本就是仙女姐姐的,今日就物归原主吧。只是这这剑已经被折断了,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蓝衣女子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剑断情殇,这也是天意,此剑在潭底待了那么多年,被你得到,可见上天注定你与此剑有缘。”她左手一展,断剑又凭空缓缓飞回,恰好插入浪天涯腰间绿竹剑鞘。
蓝衣女子瞧了一眼地上的竹笛,道:“公子又是从何处听得这首曲子的呢?”浪天涯一愣,立即醒悟她说的乃是轩辕老伯所唱的曲子,当下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如何在武夷山之巅邂逅轩辕青锋,如何接受其临终重托,如何巧遇白龙马等诸般事宜,一字不漏地说与蓝衣女子听。
蓝衣女子听得轩辕青锋毒发,在虎啸岩羽化,花容微变,极为惊讶。听说他临终高歌那曲子时,不知为何,妙目中竟有盈盈泪光。浪天涯自然不知,这曲子原是南海观音宗的初代圣女所作,知者甚少,能吹奏、弹唱者更是凤毛麟角。
七十余年前,南海观音宗当时的圣女澹台仙子与轩辕青锋相爱之时,曾将此曲教与他。其时二人为武林正道所迫,盖因圣女沉于凡俗之情,大大悖于宗门圣规,何况所爱之人竟是武林盟主。两人逃避众人追索,来到轩辕青锋至交的居所玉屏山奕剑阁。在这西凉湖绝壁上,轩辕青锋以金刚指力刻下两人合作的歌词。
三个月后,轩辕被迫离开澹台,在武夷山顶目送佳人远去,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信。正因此故,当蓝衣女子听见有人也能吹奏此曲时,极为讶异,便以琴声合奏。她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公子到玉屏山乃是为了寻访巨子了?”浪天涯喜道:“仙女姐姐认识墨家巨子吗?”蓝衣女子淡然道:“自然认识。”
浪天涯大喜道:“那可太好了。能否请仙女姐姐带我去拜见呢?”心中想到可以和蓝衣女子多待一会儿,登时大乐。岂料蓝衣女子却道:“可惜近年来,巨子神龙首尾,萍踪不定,我也寻他不着。”浪天涯心下失望,正要说话,蓝衣女子又道:“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将盟主血书借我一看?”
浪天涯听得“盟主”二字,陡然一怔,继而心中大震,恍然醒悟,心中狂跳不已。原来那老人竟是当今天下至圣之尊。自己阴差阳错竟与他有此缘分,百感交集,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又听蓝衣女子说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心中犹豫,受人重托,他自己尚不敢启开血书细看,更勿说借与人观。但他瞧见蓝衣女子端庄素雅,一双澄澈的眼睛坦然的望着他,心中登时软了。当下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血书,递给蓝衣女子。
蓝衣女子隔空取到,双手展开。浪天涯瞧着她的脸容,心中颇为好奇,不知信中写了什么。那蓝衣女子微微皱了皱眉,沉吟不语。她将血书折好,隔空递还浪天涯,道:“公子,纵使这血书交与巨子,恐怕他也不会随你去刺桐城。”浪天涯奇道:“这是为何?”蓝衣女子道:“此中复杂,不一而表,公子去了刺桐城自然知道。”
浪天涯心中大为着急,突然想到一法,咳嗽道:“那么,不知仙女姐姐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刺桐城呢?”蓝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只怕不能。”浪天涯此番心中失望,竟远比听到墨家巨子不在为甚。
正当他搜肠刮肚,彷徨无计之时,突然听见天湖对岸,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烈山堂田衮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剑阁主人!”蓝衣女子微微皱眉道:“农家的人来了,咱们避上一避。”浪天涯听得田衮的声音,心中正感败兴,听见她此话,心中大喜,尤其是那“咱们”二字,更是令他心花怒放,心想:“原来仙女姐姐也讨厌他们。”连忙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