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河挣扎着从燃烧的冰冷梦中醒来。
右眼的空洞让他极度不适,他迫切地想要找个什么东西将其填满,手指,水杯,纸团,什么都行。
他浑身疼得不行,明明是昨天挨的揍,却在今天让他吃够苦头,傅天河艰难地动了动胳膊,疼地龇牙咧嘴,立刻惊醒了身旁睡着的少年。
陈词猛然睁开双眼,发现傅天河还好端端地躺在旁边,松了口气。但很快,他的视线定格了,紧盯着傅天河的头发。
几秒钟后,他才勉强移开眼,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傅天河迟缓地点了下头,小声道:“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陈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凑上去,吻住傅天河干燥的唇。
这是一个湿漉漉的吻,陈词深入傅天河本就不设防的牙关,轻扫Alpha柔软的口腔,主动为他提供更多,他甚至还能从中品到淡淡的血腥味,傅天河嘴里也有伤。
陈词找到那处伤口,很显然,是遭受重击时牙齿磕出来的,他轻轻舔着,用舌尖抵住,笨拙地期望能当做安抚。
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太一样了,傅天河的手忍不住收紧,抓住陈词手腕,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清晰重现在眼前,被锁在牢笼里少年挣脱束缚奔向他,他们仍然能够相拥。
真好。
许久过后,陈词才退开,他抿了抿湿润的唇,轻声道:“谢谢。”
谢谢你昨天做的那些。
陈词不知道作出决定的那一刻,对傅天河来说有多么艰难,因为挖出那颗一直抑制着Ashes的义眼,就意味着死亡。
他要以生命,换取自己的安全。
“不要对我说这句话。”傅天河低声道,“是我该谢谢你才对。”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九月的血……确实在抑制他的病情。
陈词抬起手,摸了摸傅天河的发,银丝落在少年指尖,“给我讲讲吧,你过去的事。”
过去……么。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词成为了傅天河的禁忌,他不会对任何人讲起此前的人生,因为一旦说出来,就意味着他必死无疑。
要把埋藏了十多年的过去重新挖出,讲给九月听吗?
是的,他愿意,他愿意挖出那已经在泥土之下腐烂发臭的许多个日夜,捧在血肉模糊的掌心里,双手献给少年,就算它饱胀着自己的痛苦和不堪。
因为他知道,九月不会用挑剔的审慎目光打量,也不会嫌恶地皱起眉头。
他只会用惯常的冷静,挑去脓包,引走毒液,试图从中找到还残存着生命的种子,重新播种,用自己的鲜血浇灌。
傅天河闭上眼,他抬手捂住自己的空洞的右眼,才再度睁开。
就从……刚才的梦说起好了。
陈词安静地听着,听傅天河是如何在海边毫无察觉地感染,如何被母亲带着隐居在偏僻角落,寻求生机,如何挣扎在眼球溃烂,体内消融的痛苦中,又是如何获得由母亲亲手植入的义眼。
直到,他听傅天河说起她消失的那天。
陈词眼睫动了动,从傅天河关于表象的叙述中,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背后发生的事情。
她疯狂又严苛地教会孩子生存下去所需的所有技能,是因为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陪伴在他身边,让他慢慢长大。
Ashes发病是有一个过程的,Ashes会率先进入到人体内部,细碎的晶尘在内脏和血管壁上扎根,汲取营养生长,在这段时间内,是没有传染性的,患者只会感到瘙痒和疼痛。
但随着晶体越来越大,它们会开始朝着外部进发,如同寄生虫要冲破寄主身体的桎梏,完成繁衍生息的任务。
这个过程一般需要三个月,当晶体从口鼻,眼耳这些薄弱处冲出体内时,患者就具有了高度传染性。
他们会作为养料,在短短一周内被吸干,或者整个被Ashes同化,成为一碰就碎的塑像。
陈词不知道为何傅天河母子俩的潜伏期如此之长,有将近八个月之久,按理说他们作为第一批感染者,应该很快就会发病。
也许是和从炼金术师手中得来的义眼有关?
但再神奇的物质,也只不过能起到暂且压制的作用。
她清楚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身体溃破之前,选择主动报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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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着防疫站的人离开了,留给傅天河一本书,当做遗物,并让他们告诉傅天河,她只不过是去旅行了。
金色义眼让傅天河不再具有感染者的症状,他逃过检测,避免了被无害化处理的结局,成为了一个因“视神经母细胞瘤”摘除右眼的可怜孩子,继续生活。
陈词把他捂住右眼的手轻轻拽开了,缺少了眼球,眼皮干瘪地闭合着,却一点都不像傅天河说的那样恐怖。
傅天河深吸口气,揭开伤疤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困难,也许是因为正面对的人是九月吧,反倒让他有种格外轻松的畅快。
是和从前通过用力按压义眼,盖过痒意般类似的畅快,近乎自虐的酸爽,让心脏和全身都连带着颤抖。
接下来的日子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傅天河不愿意去防疫站人员给他安排好的孤儿院,就在三水的地下城中四处流浪。
他走过信标的各处,期盼着能够从哪个角落里找到正在旅行的母亲的踪迹。
两年后,傅天河从垃圾桶旁边醒来,听到了路过的人说,辰砂的研究院和防疫站共同研制出了有效疫苗,残忍带走了数百万人性命的尘病,终于被彻底消灭了。
他抬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右眼,无动于衷地裹紧外套,重新蜷缩起身子,睡觉。
母亲给他留下了一个银行账户,里面有此钱攒下的不少钱,傅天河很省地用着,他像一根野草一样生活,违规打过零工,和肥硕的老鼠搏斗,借着路灯的光芒研读那本工程学书籍,去垃圾场拾捡一些零件,亲自动手操作。
脏了累了就租上一间廉价宾馆,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
疼痛仍时不时地从眼底发出,但傅天河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他能够轻而易举地露出最为灿烂的笑容,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他正承受着苦痛。
傅天河却觉得快乐。
为什么不呢?他还活着,能够填饱肚子,甚至账户上还有一点存款。
为什么不呢?
直到十四岁那年,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人找到了他,告诉了傅天河他的身世。
喻永逸说,母亲是他的初恋,后来两人因纷争分开,他却不知道她已经怀孕,直到偶然有熟人说,在地下城见到了一个和他很像的男孩。
他说的话,傅天河一句都不相信。
傅天河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他却没有,母亲抱着他,告诉傅天河他父亲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让他以后千万千万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但傅天河还是跟着喻永逸去了三水顶层,因为他想试试看,能不能在那里找到妈妈。
“我住进了喻家的别墅,那里有他的现任妻子,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
“其实我不该说现任妻子的,因为喻永逸始终就只结过这一次婚,三水选帝侯乔险峰的侄女,就是他的原配。”
“我只不过是个上不来台面的私生子。”
“一开始我的虽然不受待见,但好歹过的还行,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分化成了一个Alpha。”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喻永逸开心疯了,”
傅天河唇角扯出一抹嘲弄的笑容:“但很可惜,我没有精神力。”
得知这一消息时,傅天河反而还挺高兴,因为他知道喻永逸煞费苦心将他找回,养在家中的真正原因。
乔丽娜虽然身为乔险峰的侄女,却是个Beta,他们的三个孩子,几乎不可能分化成为高水平的Alpha或Oga。
但傅天河的母亲,是个Oga。
以傅天河的体格,分化成Alpha只是早晚的事儿,而顶尖的Alpha会拥有精神力。
当今选帝侯乔险峰的年纪大了,不再能很好的承担起给三水进行核心程序修复的工作,也就意味着,他需要一个精神力强横的接班人。
这个接班人,最好能够从小开始培养。
喻永逸的希望就此破碎了。
他本以为他的儿子能够成为下一任三水选帝侯,甚至连乔丽娜都被他说服,愿意认傅天河为继子。
现实却狠狠地击碎了他所有设想,他做的一切准备,都成了无用功。
傅天河顷刻间成为了喻家人嫌狗厌的存在,原本他的三个“妹妹弟弟”还知道收敛一点,这下彻底不用演了。
只有最小的妹妹会靠近他,她只有五岁,还什么都不懂,只是本能地喜欢傅天河,但每一次都会被其他人呵斥着,让她远离。
不久之后,只比傅天河小几个月的弟弟突然分化成了O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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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他有着精神力的萌芽。喻家上下欣喜若狂,傅天河最后的价值也消失了,谁会喜欢一个浑身是刺,瞎了一只眼,还没有任何用处的私生子呢?
傅天河见状,干脆利落地拍拍屁股走人,乘坐只身前往星叶的航船。
白嫖了两年好吃好喝,真不错。
随后的几年,他在星叶自学工程,又去了烟晶和蓝矾,最终来到了辰砂,在13号信息处理区找了一份机修的工作。
这时,他21岁。
“大概就是这样了,后来,我就遇见了你。”
傅天河吐出口气,省略掉许多无关紧要的细节,他二十一年的人生,原来只用十多分钟就能够全部讲完。
如果写出来,应该也只是一本薄薄的书吧?
如果这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陈词说不定会客观地评价上一句精彩。
但如今,他知道每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对当时的傅天河来说,都意味着困境和苦难。
傅天河独自一人,就像当初母亲教过的那样,无论遭遇什么,都用灿烂的笑容面对。他几乎遭遇过世界上所有的不公,竟然还能够那么快乐。
傅天河戳了戳陈词的脸,少年眉头微微皱着,如同正在认真思索。
他的过去有那么值得多想吗?
直到,“咕噜”声清晰地从被子里传来。
陈词这才回过神,时间已经不早,傅天河这一觉近乎昏迷,睡去了而几个小时,他本就消耗巨大,也该饿了。
“我叫安安帮忙买顿饭。”
陈词起床,去叫隔壁的小姑娘,傅天河缓慢地翻了个身,适应着从每一处传来的疼痛,被爆揍了一顿可真难熬啊。
他撑着床头柜,坐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卫生间,想要看看自己缺失的右眼如今是什么样子。
傅天河来到镜子前,他一抬头,怔住了。
只见他原本浓密的黑发,短短一夜过去,已然全白。
现在的他,一头白发,右眼缺失,鼻青脸肿,身上找不到一块好的地方,在空洞的眼眶内,布着软烂的肉,随之可能被晶体再度刺破。
如同……从阴沟里跑出的怪物。
傅天河深吸口气,他用力闭上眼,按在洗漱台上的手收紧,骨节都在发痛。
这个时候,陈词回来了。
他看到卫生间里的傅天河,Alpha肩背伛偻着,似乎整个人都垮掉了,陈词甚至还清清楚楚地见证了一滴水无缘无故落下来,砸在了洗漱台上。
陈词花了两秒钟,反应过来那是一滴眼泪。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傅天河。
陈词不太能够理解傅天河为什么哭,也许是太痛了吧,他拥抱着Alpha,将头靠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抬起手,摸了摸傅天河的头发。
过了良久,傅天河声音颤抖着:“我变得好丑。”
“哪里?”陈词抬起头望向镜子里的傅天河,他是真的不觉得有哪里值得Alpha用这个词来形容。
脸上的伤痕很快就会消肿愈合,空洞的眼眶可以被遮掩,至于那一头白发,难道不是很多人拼命想要染成的颜色吗?
他的指尖从傅天河发中穿过,一夜白头并未改变傅天河的发质,仍是有些硬硬的坚韧,摸起来就像一条狗狗。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颜色,也可以染成其他样子。”陈词道,“但我很喜欢。”
傅天河很少从陈词口中听到他用“喜欢”来评价一件事物,Oga永远都是冷静的,客观的,他会从外形、功效、实用度等方面作出判断,鲜少带入自己的喜好。
而如今,九月说喜欢他这幅样子。
这幅……狼狈又疲惫的样子。
无论少年是阐述事实,还是单纯地予以安慰,对傅天河来说,都让他心中的悲怆消退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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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用力将陈词抱住,纵使这一动作牵动全身剧痛:“只要你喜欢就好。”
傅天河的下巴垫在陈词额头上,有点刺刺的,陈词索性就提议帮他刮一刮。
Alpha伤得实在严重,两只手最近都最好不要沾水,陈词将泡沫打在傅天河受伤的脸上,小心地挑起他下巴,用刀片刮去刚刚冒出的细密胡茬。
就算陈词再谨慎,也免不了碰到傅天河受伤的地方,因为他整张脸没就哪处地方是好的。
傅天河眉头拧在一起,忍耐着疼痛,不让自己吭出一声,活到这么大,他没什么特别厉害的,就是擅长忍耐。
水流哗哗,冲去刀片上的泡沫和胡茬,陈词帮傅天河把脸洗净,又用小方帕给他擦干。
“好了。”陈词左右看了一番,非常满意,精神力在这时察觉到了外面走廊上安安的靠近,在对方敲门之前,陈词率先给她打开了门。
“师父。”安安手里拎着他们的午饭,“稍微买了一点,不知道你们爱不爱吃。”
陈词:“好,辛苦了。”
安安把饭放到桌上,她关切地探头看向傅天河,小声问:“师娘情况好点了吗?”
“好些了。”傅天河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右眼,对她笑了下:“不用担心,昨天晚上有没有吓到你?”
“怎么会呢?”安安赶忙摆手,“您没事儿就行。”
他们三个坐在一起,吃过午饭,傅天河老想把自己的右眼捂住。
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某种习惯,毕竟从刚获得义眼的那时起,母亲就无数次地严肃警告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其取下。
如今空洞的眼眶暴露在外,给傅天河的感觉更像是浑身赤.裸着走在大街上,无法自控的羞耻和恐惧在心里蔓延,他所有的秘密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陈词看了他几眼,任由傅天河全程遮着眼睛吃完了午饭。
安安当然不会觉得有哪里奇怪,见到傅天河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师娘的一只眼睛是假的,她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旧的那个丢掉了,可以换一个新的呀。
饭后安安抢先收拾好桌子,陈词对她道:“今天晚上我再教你。”
“好。”安安答应下来,把垃圾拎出房外,关上了门,不打扰两人。
陈词又让傅天河躺到床上,Alpha元气大伤,这两天还是尽可能的多加休息,Ashes只是被暂且抑制了,陈词还没能想到将它彻底治愈的办法。
潜伏期间,尘晶也会在体内汲取感染者的生命力量,否则傅天河也不至于一夜白头。
傅天河刚一沾枕头,就又沉沉睡去,他这种状态陈词还比较放心,虽然他对情绪的感知还比较迟钝,但仍然能够发觉到傅天河身上表露出的毁灭性。
Alpha想要毁掉的,是他自己。
陈词翻过两人放在墙角的行李,从内兜里拿出针线包,坐在桌边研究。
嗯,这种东西他当然不会用,生活在白塔,陈词怎么可能自己缝补东西,无论衣物还是用品,别说坏了,只要晒微沾染污迹,都会被立刻更换成崭新的。
之前旅行中,如果他们的衣服有哪里划开口子,或开了线,都是傅天河去缝。
但他有看过傅天河使用,细细的针线在Alpha手中灵巧穿梭,只需要十几秒,就能把破损的衣物缝好。
也不是多难的样子。
陈词直接上手,他找了一块白布,将其裁剪为两片相同的圆角长方形,中间填充上柔软的纱布,就要将它们缝在一起。
他屏息凝神,对着灯光穿线,擅长钢琴和小提琴的手稳得要命,一下子就穿进去了。
然后就是缝针。
陈词刺下第一针,确定果然不是很难。
他眼睫低垂,干得非常仔细,缝到第三条边时,针刺穿两层布料,垫在
陈词条件反射地将手收回,看到一颗血珠,缓慢地从食指的指腹鼓出。
他就这样定定地盯着它,一直到血珠饱胀到了极限,只要稍微一颤动就会滚落下来。
陈词站起身,来到床边,他伸出手,将这一滴血抹进了傅天河的唇缝。
傅天河苍白的唇被染上浓丽艳色,睡梦中的Alpha贪婪地伸出舌尖,将带着晚香玉味道的血腥尽数舔去,又似乎渴求地搜寻着更多。
陈词干脆将食指放进了他嘴里,感受到了迫不及待地吮吸,更多的血被傅天河吮出,刺痛随着规律一下下地出现。
但那毕竟只是个小小的针孔,伤口很快就难以再吸出血来,陈词将沾满了傅天河唾液的食指抽出,明显感觉到了那一瞬Alpha不舍的挽留。
陈词抽出一张纸巾,把湿漉漉的手指擦干,继续回到桌边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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