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德邦苏醒了。
收到消息的武弘德扔下筷子便赶往御医署,一进门便听见甄德邦的大嗓门:“恁都让开,俺要见陛下!”
声音中气十足,看来身体无碍,武弘德这才放下心来。他放慢脚步,调整一下表情,恢复皇帝陛下的威仪,才板着脸绕过屏风,只见四五个须发花白的老御医围着一个黑脸汉,苦苦的哀求着什么。
武弘德重重的咳了一声,说道:“你个黑煤球,在御医署吵闹什么?”
屋子里的老御医们一惊,连忙下跪行礼,甄德邦趁机连滚带爬的从床上下来,噗通一声跪在武弘德身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鼻子一酸,哭嚎道:“陛下,俺有负重托!俺害死了张尚书,俺害死了好几万的百姓啊!陛下啊,俺罪大恶极,求陛下赐死!”
武弘德看着这个平日里君臣相称,私下感情更像兄弟的男人,感同身受般的鼻子也是一酸,他知道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学生为这次治水付出了多少,也知道他与张九章多年的交情,更知道这个一步步从一个县令摸爬滚打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的黑脸汉子,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为了大武朝,为了百姓甚至能将身家性命都豁出去。
他吸了一下鼻子,压抑住心中翻涌的情绪,轻轻一脚踹在甄德邦身上,骂道:“是朕让你去治水,也是朕让张九章当的工部尚书,此次溃堤,事出有因,你监管不力,确实有过,但罪不在你,你让朕赐死,那是不是朕也要跟你一起,一死以谢天下?”
甄德邦哭嚎声一顿,连忙抬头,一个硕大无比的鼻涕泡炸裂,连声道:“不中不中,陛下不能死!”
武弘德差点笑出声,喝道:“还不赶紧爬起来!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甄德邦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用手背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看的武弘德一脸嫌弃,他继续说道:“此次溃堤的原因,朕已经知道了,现在刑部正在调查此事,你且安心回家休养,朕亲自过问,想来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甄德邦深吸一口气,瓮声道:“陛下,数万百姓惨死,工部全体下狱,无可厚非,但俺也不能独善其身,工部本身就是在俺的领导下,何况俺又是这次治水的总指挥,俺自请入刑部大牢,等候调查。”
武弘德烦躁的挥了挥手:“朕说了,你且回家!一切待刑部调查结束再说!”
甄德邦还想说话,武弘德脸色一寒,顾不上帝王威仪,破口大骂:“滚!”
甄德邦一溜烟跑的不见踪影。
武弘德气愤不已,对身边郑三图说道:“你说说,这么个玩意儿,整体就知道气人,怎么就当上朕的左相了?”
郑三图笑道:“甄大人赤子之心,心里没那么些个弯弯绕绕,怕是体会不到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只是气恼他不识好歹罢了。”
武弘德叹了一口气:“是啊,此次溃堤,给了那些人一个千载难逢的攻讦借口,一旦进了刑部大牢,恐怕就要做实了罪名,这夯货怕是根本想不到这点,他以为朝堂百官都像他那般一心为公?”
郑三图不敢接话了,本朝开国皇帝定下铁律,后宫与宦官皆不可干政,郑三图是聪明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门儿清。
武弘德见他不接话,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没劲!”
城西一处占地极广的宅院里,林伯南正在书房挥毫泼墨。
要说这古人,尤其是文人,兴趣爱好翻来倒去也就那么几种,画画写字收古董,种花养鸟逛青楼,实在是乏味至极。用甄大公子的话讲,就是不会享受。
甄蒙未成年时,很多成年人的休闲娱乐活动没法搞,在家里闲的快闷出屁了,便招呼府上护卫们弄了个篮球队,本想秀一把自己前世苦练多年的三步上篮,结果看到一个护卫一丈外起跳暴力扣篮把刚做好的篮球架砸了个粉碎,甄大公子一气之下不玩了,这咋玩?跟一帮一跳三米高的超人打篮球?结果府上护卫们却爱上了这个对抗性极高的游戏,每天相府里专门开辟的球场上,总有一群肌肉夸张的猛男表演热血篮球,你一记泰山压顶,我一招猴子偷桃,你来个力劈华山,我使个万佛朝宗,端的是激烈无比。
平凡人小身板儿的甄大公子,参与不了男人间的对抗游戏,便只能将目标锁定在府上那些俏丽可人的丫鬟身上。他心思纯洁的组建了“红高粱模特队”、“出水芙蓉花式游泳队”、“开心包子话剧社”等非法组织,手把手亲自教授那些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丫鬟婢女们走猫步、学游泳,还举办了每年一届的“相府之花”选美大赛、“食神争霸”厨艺大赛、“相府第一美腿”等评比活动,奖励丰厚,让整个相府的画风与时代格格不入。
说回林伯南,他放下笔,小心的吹干纸上墨迹,满意的点点头。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这才对房中站立桌前等候多时的刑部尚书姜思明说道:“思明此来,所谓何事啊?”
这位位高权重的正三品大员弯腰一礼,态度十分谦卑,说道:“下官此次前来,是关于工部这桩案子,如何审理,还请林相示下。”
林伯南眼皮微垂,头也不抬的说道:“陛下虽让本相牵头,但主办的可是你刑部,审讯断案,是你刑部专长,怎么问起本相来了?”
姜思明苦笑一声:“本案毕竟牵连...”他顿了一下,继续道:“牵连甄相,下官不知是否该...”
话音未落,林伯南出声打断:“姜尚书!”
姜思明再次弯腰低头:“下官在!”
林伯南盯着姜思明头上的官帽,语气严厉:“你我既承皇命,自当秉公办理,无论涉及到谁,当一视同仁!我大武朝依法治国,犯了什么罪,便受什么刑,这是你刑部立身之本!你任刑部尚书也有些年头了,还需要本相教你做事不成?”
姜思明心中一凛,低声应道:“下官明白了,这就回衙门办案,下官告辞。”
就在姜思明抬脚就要迈出门槛时,身后传来林伯南意味深长的声音:
“姜尚书,可不许冤枉一个好人,更不许放过一个坏人!凡事要将证据,你明白了吗?”
姜思明身形一顿,转身作揖:“下官明白。”
走出林相府邸,姜思明背后冷汗已将官服里的里衣浸透,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口悬挂的匾额,内心生畏,快步向刑部衙门走去。
甄德邦回家后,整个甄府闭门谢客,将络绎不绝的访客拒之门外,这其中有昔日的门生故吏,如今的下属同僚,更有怀着小心思,企图从这个朝堂有名的直心眼莽汉子身上挖到一些内幕消息的投机分子。
甄德邦就这样与外界断了往来。
陛下不准俺入狱,可以,俺自己画地为牢。
甄府这段时间气压非常低,所有家丁仆役说话做事都谨小慎微,生怕惹火上身。
甄蒙和储秀几次劝解,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就像武弘德想的那样,这夯货把罪责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连着几天夜里,他都在噩梦中惊醒,满身大汗,然后便死死咬着被子,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身边的储秀背对他,听着他压抑的哭声,心如刀绞,自己这个嫁了二十多年的夫君,胸怀抱负,心系苍生,当年自己正是为他的满腔抱负与赤子之心所倾倒,上演了一出惊掉所有人眼球的美婵娟倒追黑匹夫的戏码。二十多年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她何曾见过这个当年意气风发的黑脸汉子这般模样,即便是甄老爷子过世,也不曾像如今这般痛不欲生。
她想紧紧抱住他,用尽自己全部的温柔,去治愈这个外表粗犷内心细腻的糙脸汉子。
但她只能装作视而不见,以维护他那内心仅存的那一点点可怜的骄傲和自尊。
黑脸汉哭累了,沉沉睡去。她却背对他,流泪到天明。
第二天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排府上各种杂七杂八的事项。
甄蒙将一切看在眼里,即便他生性再凉薄,面对这个亦父亦友的粗鄙汉子这般模样,他也忍不住第一次违背了为自己立下的旁观者守则,第一次主动带有目的性的尝试去接触那个权贵二代的圈子。
鼎盛楼,全京城最高档的酒楼。据说这座酒楼的幕后老板与皇宫里某位贵妃娘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顶楼装修最豪华的几个包间,常年只为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及亲属保留,顶楼姑且不论,就是一楼大堂随随便便一顿饭,至少也要十几两银子开销,这种消费水平可不是寻常百姓能够负担的起的。这种超高水平的消费,在商贾巨富与寻常百姓之间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反而让那些自诩有些身份地位的人更加趋之若鹜,在鼎盛楼请客,别的不说,面子是足足的,再难谈的生意,只要到了这里,至少能增加两成的成功率。
傍晚时分,甄蒙跟着李满堂,走进这座名满京都的鼎盛楼。
一踏入大厅,便是一座金丝楠木质屏风,上面绘着已经百年前一代画圣吴泽之最负盛名的《青松迎客图》,据李满堂介绍,这是酒楼老板花高价购得的真迹,请高人将价值连城的画拆下并裱糊到屏风上。李满堂开玩笑说,将来有一天落魄了,就来鼎盛楼将这座屏风盗走,一转手便能让自己下半辈子天天有逛不完的窑子,睡不完的娘们。
转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绿植,各种名贵花卉数不尽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一条条青石铺就的小路将整个大厅划分成十数个区域,在每一片花海中,都放置着一套桌椅,供食客用餐。甄蒙大概扫了一眼,约莫一千平米的空间,满打满算只放置了十几个桌子,桌子之间相距颇远,丝毫不用担心互相干扰。
两人沿着楼梯上楼,楼梯口有小厮随时候着,这小厮认得李满堂,连忙作揖行礼,殷勤的领着两人向顶楼而去。
顶楼同样一千平米左右,却只有四个包间,最大的房间占去了一半面积,房间门口悬挂一块匾额,上书“紫气东来”,取自老子西出函谷关的道门典故,这间房只接待正三品以上大员及其家眷。除“紫气东来”外,另外三个面积不等的房间,分别取作“凌烟阁”、“逍遥玉宫”、“清都紫薇”,风格迥异,入门资格极高。
推开“紫气东来”的大门,一股夹杂着淫靡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房间里数个男男女女放浪形骸,饮酒作乐。中间一人头发披散,衣襟大开,干瘦的胸膛上满是女子鲜艳的唇印,正是林伯南次子林毅。林毅搂着一个美貌女子,探头正要去吃那女子唇上的胭脂,右手已经探入了女子的裙底,怀中女子脸上漾着成年人才懂的晕红,笑颜如花,身躯软软的倚靠在林毅怀里。
林毅余光瞥见门口人影,愣了一下,定睛再一看,不由得笑出声来:
“哟,这不是咱们大武朝左相甄德邦家的大公子嘛?据说甄公子向来不屑与我等为伍,怎的今日突然造访?”
他语气戏谑的说道:“难不成是因为甄相治水不利,害死了数万百姓,现在民夫不够用,要征调我等去修筑堤坝?”
他环顾全场,笑着问道:“各位,你们说,咱们去是不去啊?”
在场的男男女女哄然大笑,一个瘦小的年轻男子开口笑道:“自然是去啊!左相的命令,在下可不敢忤逆!”
另一个声音接口道:“别说是你了,你家老子都不敢忤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林毅抬手,全场渐渐安静下来,他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甄蒙面前,轻笑一声,缓缓开口:
“且不说你爹如今泥菩萨过江,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甄蒙眼神冰冷,双手在袖内紧握成拳,逐渐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