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暴雨将黄河水位线拉高到了警戒线附近,按照工部水利司的测算,只要雨势不突然暴涨,那么堤坝是足以将水位控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
可偏偏在水位没有超过警戒线的情况下,位于回龙角的堤坝却自内而外发生了溃堤。强大的水流和水压像是愤怒的黄龙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冲垮回龙角的二里长堤,缺口以让人绝望的速度迅速向两边蔓延。
甄德邦所处的堤坝距离回龙角仅有十里,不出一炷香,这里也将被洪水冲塌。
甄德邦站在堤坝上,脸色惨白,他颤抖着问张九章:“为啥会决堤?咋就决堤了?”
张九章铁青着脸:“水位线没问题,整个筑堤工程也没问题,缺口是从内打开的,我怀疑是材料出了问题...”
甄德邦缓缓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位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涩声道:“材料?材料不是恁亲自验的吗?俺也抽检过,都是工部直采的条石,能有什么问题?”
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发疯一般的趴下身子,挨个检查脚下的条石。
张九章一愣,似乎也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忙不迭也撅起屁股,趴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柄小刀,挨个在条石上戳。
这时,一个身穿太监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甄德邦身边,此人面白无须,满头白发一丝不苟的收拢在帽子里,脸上却光滑的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武弘德给他安排的护卫——大太监韩非,宫中太监之首,三品宗师境武夫。
韩非轻声说道:“甄大人,该撤离了,再晚,咱家怕是无法护您周全。”
甄德邦置若罔闻,仍然发疯一样的在条石中逐一排查,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韩非微微皱眉,抬眼看了一眼回龙角方向,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便不再做声,站在一旁闭目养神。
一炷香的时间转眼即逝,冲塌的堤坝已经肉眼可见,在向这里蔓延。
韩非睁开眼,时间到了,再不走,即便自己是个三品宗师,在洪水面前也只有饮恨的下场。
开口道:“甄大人,要走了!”
见甄德邦依然毫无反应,韩非弯腰一把抓住甄德邦的胳膊,就要强行将他带离。
这时,张九章忽然喊道:“轻石!条石里混入了轻石!”
甄德邦浑身一颤,连忙手脚并用的爬向张九章,只见张九章手心里放着一小块灰色石渣,甄德邦手指一捻,脸色铁青。
轻石是一种特殊的石料,是由变硬的泡沫形成的石灰岩,质地松软,具有多孔性及浮于水面等特性,外表与一般石料无异,这种石料往往用于园艺种植,主要用作透气保水材料,但用它来做抗洪的堤坝,那是万万不行的。
甄德邦颤抖着嘴唇,问道:“堤坝混入多少轻石?”
张九章脸色难看道:“要形成溃堤,至少混入了三成半!”
甄德邦如遭雷击,气急攻心,脸色涨红,忽然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张九章刚要上前搀扶,韩非已经一把拉住陷入昏迷的甄德邦的胳膊,腾空而起,一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张九章嘴巴开合两下,回头看见崩溃的堤坝已经蔓延到不足百米,撒腿便跑。
好在堤坝京城方向提前做好了多段泄洪道与泄洪坡,能稍稍减缓洪水袭来的势头与速度,否则即便张九章胯下的汗血宝马再神骏,也要被洪水吞没。
张九章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看身后那末日般的景象,只见洪水在身后犹如脱困的怒龙,张牙舞爪的袭来,伴随着雷鸣般的轰鸣声,最前面的洪峰已经接近两丈高。
他双眼血红,皮鞭狠狠的抽在马臀上,一人一马玩命狂奔。
终于能远远看见夜色中那座雄伟的城墙了。
张九章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脸色便是一白。
数万百姓正从四面八方疯狂的涌向城门处,人们哭喊着,嚎叫着,狂奔着。
有老人体力不支摔倒在地,随即便被数万人踩踏而过。
有女子脚程不快,平日里如胶似漆的夫君甩开她的手,犹如甩开一个沉重的累赘。
有稚童与父母失散,站在人群中哭号不止,转眼间便被无情的人潮淹没。
更有狠心父母,将襁褓中的婴儿远远扔开,生怕影响了自己逃命的速度。
张九章呆呆的看着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脸色苍白。
数万人齐齐蜂拥至城门处,平时那让大武朝百姓自豪的高大宏伟的城门,如今却大门紧闭。人们哭喊着用力拍打着城门,城墙上的守军却无动于衷。更有人妄图徒手攀上数丈高的城墙,结果自然是徒劳。
张九章策马挤入人群,一边艰难前行,一边高喊:“让一让!我是工部尚书张九章!我来叫开城门!”
身旁百姓听闻,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忙不迭挤出一个狭窄的通道,让张九章艰难的来到城门前。
张九章高声喊道:“本官工部尚书张九章!快开门放百姓进城!”
城上一位将军探头看了一眼,回复道:“张大人,末将奉林相之命,为保城内百姓安全,关闭城门,请恕末将不能开门!”
张九章如坠冰窟,嘶声喊道:“你要置这数万百姓于死地?”
城上那位将军说道:“张大人恕罪,末将只听军令!”
张九章怒急,恨声喊道:“林伯南这是谋杀!谋杀数万百姓的命!本官若不死,定要参他个草菅人命!”
城上将军不再言语,缩回身子消失不见。
洪水来了。
百姓见进城无望,咒骂声,哭号声震天响。
张九章一身精气神像是被抽空,他跌落下马,摸了摸身边骏马的脖子,背靠城门盘膝坐下。
看着眼前的百姓绝望的脸,他喃喃道:
“甄相,我愧对您,愧对陛下,愧对百姓!”
随即便被洪水吞没。
就在洪水肆虐的冲击着京城的北城墙时,太极殿上灯火通明。
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台阶下站立的文武百官。
整个太极殿一片死寂,武弘德不说话,百官也只能互相以眼神交流,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皇上的霉头。
不多时,韩非由屏风后走出,来到武弘德身侧,弯腰行礼,低声道:“甄相心神耗尽,加上怒火攻心,暂时还未苏醒,但已无大碍。”
武弘德面色一松,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随即,他坐直了身子,沉声道:“根据韩非所言,黄河决堤一事,蹊跷颇多,众卿怎么看?”
台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前面的林伯南身上。
武弘德顺着百官的目光,看向林伯南:“林相,你先说。”
林伯南沉默片刻,朗声说道:“此次溃堤,皆因筑堤的条石中混入大量轻石导致,而所有建材都是由工部所采,除工部及甄相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插手此事,臣以为,此事该从工部查起,自工部尚书到水利司执事,无论官职高低,有一个算一个,交由刑部审理。臣相信,这么大量的轻石能够混入筑堤建材,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武弘德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目光在百官中巡视,忽然开口问道:“张九章呢?他身为工部尚书,为何不在?”
众官员互视一眼,没人吭声。
武弘德提高嗓门问道:“张九章呢?工部的人回话!”
人群中钻出一个身影,正是工部侍郎赵恺。
只见他弯腰低头,颤声答道:“回禀陛下,张尚书他...他...”
武弘德嗓门再提高一分:“他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赵恺腰弯的更低了,额头冷汗涔涔,答道:“张尚书他...没来得及进城...怕是已经...已经殉职了!”
武弘德腾的站起身,两眼怒睁,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赵恺噗通一声跪在脚下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顾不得膝盖传来的阵阵疼痛,连连磕头:“陛下容秉!当时溃堤之时,臣与众多同僚皆奉张尚书之命撤离,臣劝张尚书同行,可他坚持要陪甄相留下...臣...臣无奈,只得先行一步...”
武弘德闻言,抄起手边的鎏金杯便砸向赵恺,怒声骂道:“你先行一步?张九章身为工部尚书,甄德邦身为当朝左相,他们还没走,你有多金贵,就敢先行一步?”
赵恺的官帽被砸掉,额头也鲜血直流,堂堂四品武夫含怒出手,也幸亏是被分量不重的鎏金杯砸中,否则怕是要砸出个好歹来。
赵恺被吓得浑身哆嗦,不停的磕头:“臣该死!请皇上恕罪!”
武弘德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望着台阶下磕的咚咚作响的赵恺,冷声道:“你确实该死,不过朕今天不杀你,先剥了你这身官服,待到刑部将整件事情查清楚,朕一并算!”
赵恺闻言,跌坐在地,脸色苍白。
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林伯南,却只看到林伯南转过身子前撇他的一眼。
他心里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认命的低下了头,任由殿前侍卫拖出太极殿。
武弘德平复了一下怒火,冷声道:“传旨:右相林伯南牵头,刑部主办,彻查此次溃堤事件,工部上下一干人等,打入刑部大牢,待查清真相后,无罪的复职,有罪的,依律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在场的工部大小官员脸色苍白,如丧考妣。
武弘德继续说道:“另,工部尚书张九章,鞠躬尽瘁,尽忠职守,坚守到最后一刻,乃我大武典范,追封晋安伯,其夫人加封三品诰命夫人,赐瑞荷锦、抹金轴诰命文书,其子调任工部水利司郎中,即日赴任。”
说完,武弘德感觉心神疲惫,正要挥手散了朝会,忽然百官中走出一人,朗声道:“陛下,臣请问,甄相作为此次治水的长官,如何处置?”
武弘德定睛一看,是御史台有名的臭嘴,御史中丞张翰良。
这位年逾古稀的御史中丞,自先皇时便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仗着一身正气,曾骂的先皇给他认错,朝中百官无一不深受其苦。如果不是得罪人太多,这位早就升任御史大夫了,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正五品中丞。
武弘德心里怒火正没出撒呢,刚打算发火,一看是他,冲到脑门的火气瞬间又咽了回去。
他强装和颜悦色,温声道:“甄相在此次治水工程中,殚精极虑,即便面对溃堤仍坚守堤坝到最后一刻,其心可昭日月,张御史以为然否?”
跟文化人聊天就是累,不多带几个之乎者也,显得自己跟文盲一样。
张翰良说道:“功是功,过是过,功过须分明,陛下既已下旨将工部上下官员皆打入大牢,那么甄相身为主官,是否也该一视同仁?”
武弘德眼角跳了跳,强忍怒气道:“眼下甄相昏迷不醒,待甄相醒来,朕自会安排!”
张翰良却摇头道:“陛下,我大武朝依法治国,不能因功掩过,更不能因甄相身居高位便区别对待!臣请陛下,暂罢甄德邦左相一职,同工部官员一起打入刑部大牢,等候刑部审理!”
武弘德再也压制不住怒火,站起身怒喝道:“够了!朕说了自会安排!退朝!”
说完冷冷了看了张翰良一眼,怒气冲冲的走回殿后。
百官面面相觑,各怀心思的离开太极殿。
唯有林伯南,看着皇帝消失的背影,眼角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