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修齐刚挑帘进来,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声息皆无的小人。
池毓双目紧闭,额发湿透,冷汗淋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鸦色的睫羽在脸庞上浓墨似的泼着,瘦的令人心惊。
池修齐来的次数不算多,自打她从湖中被捞起后只在领太医来时见过两次。
如今再见,没料到她竟已这番光景,脆弱的像根茎细弱的小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断了。
他静静看了片刻,将目光移到床边寸步不离的中年人身上。
“父亲,您去休息一会儿吧,池毓这边我来看顾。”
池威听到动静转头,下颌青茬丛生,显然好几日没合眼的模样。
他眼下乌黑一团,苦涩道:“齐儿,你说阿毓要是醒不过来,百年后我还有何脸面去见故人?”
池威贵为丞相,行过军,打过仗,自觉交出兵权后便过上了悠然洒脱的生活。
他在朝中威风凛凛,语气稍重些都要吓得人抖三抖。
就是他刻意收敛,整个人依旧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哪里见过他这样沧桑。
能被如此疼爱的,便只有两年前他凯旋而归时,从边关找回的私生女了。
外人只道池丞相是个出了名的女儿控,自从两年前从边关带回遗落在外的女儿后,几乎将这小娃娃供起来宠。
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若不是池毓是个女娃娃,池家以后指不定落在谁手里呢。
池修齐知道父亲的隐情,他垂下眸,语气却与池威的悲戚截然相反,衬的有些冷:
“天意弄人,父亲,您已经尽力了。”
池威摇摇头,疲累的撑起身子,要去凉水里净帕。
“这些天太医院派人来来回回的诊,江湖术士变着法儿的医,可阿沅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愈发危急。”
说到这里,他像是有些眩晕,身体摇了摇。
池修齐迅速上前稳住他,将被熨的发热的帕子接过。
“您去旁歇息,池毓醒来前家里绝不能再垮一个了。”他将帕子浸湿,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这边我来。”
池修齐俯下身,用帕子揩了揩池毓巴掌大的小脸。
他与池毓并不亲近,也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因此动作生疏带了几分僵硬。
女孩儿锡纸般的面皮仿佛一戳就破,他专心致志地控制着力道,自然无暇注意到她突然煽动的睫毛。
不知道是否擦拭的力道过重,池修齐总感觉池毓的脸色有所好转,不似先前泛着僵白。
犹豫片刻,伸手去想要探探她的额头。
池威弯下腰捏着鼻梁,鼎盛之年的男人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岁。
“你们都不敢如实告知,尽挑着吉祥话对我讲,但是我心里清楚的很...”
“这关毓儿...毓儿她怕是过不去了。”
啪!池毓睁开了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睛刚好与俯着身的池修齐相对。
池毓:“......”
池修齐:“……”
刚说完过不去的池威:“......”
池毓眼珠子骨骨碌的转,视线转到池修齐略微僵硬的俊颜上。
其实她醒来有一会儿了,碍着老人家还在叨叨不休,就一直装着没出声。
忍不住睁眼也是因为,她太痒了啊。
池修齐绝对没伺候过人,擦脸都像是在给她挠痒痒。
再加上池威差点就要单方面判死刑,她就干脆不装了。
谁想到一睁眼,倒是被眼前俊逸少年的颜值惊到了。
如果说原主是朵明艳富贵花,那池修齐就是一副大肆渲染的水墨画。
画师浓笔重墨点出了他的五官,又寥寥几笔酿就了如松风姿,起承转合衔接分明,写意派的淋漓尽致。
尤其那双眼,沉静如潭,望着他时,整个世界似乎都凝滞了半拍。
如此雅人深致的人物,怎么看...
都和原主完全不像啊!
都是一个爹生的,相貌怎么能相差这么大?眉眼轮廓居然没有一点相似处?
池毓有些怀疑,但是碍于书中没有提及,只好暂且压下。
池修齐和她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嘶哑的喊了声:“大哥哥?”
她的语调软而绵,介于少女与孩童间。
因为刚苏醒的缘故,中气不足底噪嘶哑。
带着浓浓的鼻音听上去更像是起床气的撒娇,总之不似原主以往的凉薄尖刻。
而这一声‘大哥哥’像是招魂铃,直接将池修齐喊醒。
他迅速收回手直起身子,速度之迅疾直让人叹为观止。
池毓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青色衣衫,再眨了眨眼,池修齐已经退回到了安全距离。
躲这么快,像是有仇一样。
池毓瘪瘪嘴,未待再吐槽,脑中灵光闪现,登时浑身一个寒颤。
可不就是有仇么?
书中池修齐可是厌恶极了原主,多看一眼都怕污了眼的那种厌恶。
这原主六岁跟着池威回到池家,可能长期的流浪生活造成了心理问题,刁钻阴翳,喜怒无常。
对下人更是非打即骂,暴戾无度。
池家乃是世家大族,家风严谨。
池丞相对独子池修齐的教导更是颇为严苛,却待池毓极尽宠爱,几乎将所有的温情都赠与了她。
奈何池毓闭目塞听,早已无药可医,长大后不仅变本加厉,行事荒诞无忌。
还间接导致池修齐的母亲难产,孩子胎死腹中。
此事也是导致池修齐痛恨她的原因。
好在现在她只有九岁。
即便回府的这两年内栽赃陷害、不为人喜的事原主已经干了不少,但和这个兄长间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局面。
说起这事,池毓有些憋屈。
原主九岁这年,路过荷花池时突发低血糖,恍恍惚惚一脚踏空便落入了水中。
待第一目击证人也就是小厮桂子将她打捞起时,已经去掉了半条命。
池毓:事实证明...早饭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池威可能是没料到自己才刚接受了女儿快死的事实,她就突然‘诈尸’。
石化了好一会,才疾步冲来将她抱住,失而复得的紧闭着眼睛,竟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直到把池毓勒的快重新背过气去才慌忙放开,大声向外吩咐道:“快,快,去请正厅的张太医过来!”
好家伙,原来这池丞相为了给女儿治病,又嫌太医来来回回的赶路耽搁时间,干脆直接把整个太医院都搬来了池府,轮流值班候诊。
这不,一摇铃铛,主治大夫就来了。
池毓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威名赫赫的当朝丞相,和记忆内的任何片段都不尽相同。
这人虽然也身穿朝服,但是并不声势逼人,也非记忆中正言厉色,不苟言笑的强权主义者。
人到中年历经风雨为他眼神增添十分锐利,但是眉间依旧藏着些许儒雅,年轻时定是个学载五车的经国之才。
抛去其他不谈,他的眼球布满血丝,颊面浅青连成一片,欣喜与疲倦交杂,分明只是个心忧子女的普通父亲而已。
池毓若有所思。
她乖乖躺好进行头脑风暴,任由那些个老太医对她捏捏戳戳,似乎只要盯着就能研究出她起死回生的原因。
分析着分析着,心内却叹息一声。
什么叫一叶障目?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里。好好一个逆袭爽文都能被原主变成无论作死的一百种办法。
要说刚入府时,池家众人对原主着实不错,池威怕她受委屈更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向全天下昭告她的身份。
从草根流民一跃成为高门贵女,换个正常人恐怕都乐得找不到北了。
可原主偏不,她总认为池家人对她的好都是施舍,连带那些关心都变得假仁假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