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三年。
越洲城就像是进入了永远结束不了的冬天,萧瑟、寂静。
春日原是这河里街最繁华的时节,如今像被裹挟在了厚厚的灰幕之中了无生气,偶有几个迫于生计的小贩沿街叫卖,一声长一声短地,也像是落入了这灰幕的无底洞中。
“吁—”忽有马鸣声,便见一袋子阿物落在小贩跟前。
“这几个铜板就当我买了你手上的物件,赶快家去吧”马车里有男子道。
小贩的叫卖声戛然而止,他望向地上的那个荷包,虽没有一处绣花但这布料的价值已远超过他可负荷的。他又抬头,见眼前的马车皆有木板死死封住着,风来不见一丝松动却飘出淡淡的艾香。“谢谢大老爷”他立刻佝起身子,却未去拾那袋铜板。
“知道感恩便快走罢”车内另有一女子道,“时宜险急,源头未明,外头切不可多停留。”
“你可是有其它诉求?”见小贩无动作男子问。
小贩这才弯下腰拾起荷包,弹了弹上的尘土,恭恭敬敬的递到身前,“大老爷,这铜板还您,只求您可以可怜可怜我赠我些许您车里的艾草”,小贩哭诉道,“家中老小都指着这艾救命,山里的艾还未长成便都被割采了,药店的艾更是一两千金,又紧着官商,纵是有钱也卖不到。”
“越洲已如此了吗?”小贩求地恳切让男子动容他听罢轻叹道。
“只是这艾草也不能根治呀!”女子扯了扯他的袖子,速道。
“皆说过了春这疫病就可以过去了,我只求这艾能助我家老小熬到夏,其它的我也不奢求了。求大老爷!”小贩见男子犹豫,立刻下跪道。
“可是......”女子还要继续道,却被男子拦下,他唤了声驾车的小厮,“允茶。”便见那小厮从马背上取了一个小布袋给到那小贩,“已是做成的艾,点燃熏屋,可用到夏了。”允茶道。
“谢谢!谢谢!大老爷!”小贩没想着能讨到这些好物,连连感谢,又听一声“驾”,车夫轻拽了一下缰绳那马车便已绕过了小贩离去。
“师哥又不让我把话说完”车内女子喃喃道,“这艾就是12个时辰熏着也难保撑到夏,又何必浪费这新艾。”
男子稍重了语气道,“行医之人救死扶伤哪有什么浪费之说”他顿了顿,“何况比治身更重要是治心,一袋艾给了他们希望不准可以挨到夏呢?”
女子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师哥怎也信这说呢,即便挨到夏真就能病除。”
男子望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只听着允茶驱马声、车轱辘声,他又望向窗外,双层的薄纱只透出零星地街景,这个街景他似乎在5年前的那个深夜见过,匆匆一瞥,很不真切,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心中不觉升起寒意。一别再见,那些个故人是喜或忧呢?
薛府别院
“滚!谁也.......今天谁也不许进来!”
屋里传来一阵瓷器碎裂声,门口的小厮惊地往后推了一步,作热锅上的蚂蚁状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机灵的远远望到廊桥上几个身影急行而来,领头的是一名紫衣女子正是华府大小姐薛予舒的贴身婢女紫旻,该是有法了,她心道,她忙让小厮们散去,待几人走到跟前便立刻给他们递上白布遮面。
“小姐,现在情绪不定。”她轻声道。
紫旻望了一眼身边的男子,白布遮面的他双眸低垂看不出情绪。“没事的,粉彩你先下去吧,有大夫在。”她道。
“是,紫旻姐姐”粉彩点了点头,便退开了。
待粉彩走远了,紫旻才侧身开门,让一男一女入内,一束光突然便落在了满是瓷器碎片的绣花地毯上,屋内浓浓的艾味也顺着门缝散了出来。
“这是熏了多少艾呀!”女子被屋内的情况惊着了,用手不断地在身前摇晃着,想驱赶这浓重的艾草味道。
“谁让你们进来的”摊坐在床踏上的女子听到声响,转过身大喊,“我不是说谁都不允许......谁都不能进来。”她在屋内太久了,门口的光让她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她看不清来人,只听着紫旻的声音急切道,“小姐,是大夫,岳少爷把大夫请来了,他一定一定可以救小少爷。”
“救?骗子骗子,没有人,没有人能救玖儿了。”她顿了顿带着沙哑的声音道,“阿旻阿旻你让他们都出去,出去!”
紫旻没有照搬,只是在男子的示意下退了出去,屋内又恢复了昏暗。“小簪,屋内你先稍作收拾!”他对身后的女子道。
“哦”允簪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跟着吩咐办事,她侧头望去正好能看清床边女子的模样,长发如瀑,肤白如雪,毫无血色的嘴唇衬着这肤色更为憔悴,一双杏眼像是蒙着厚厚的尘埃毫无神采,这似乎和师哥口中那个圆润可爱的女子相差甚远。
薛予舒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内光线,才确定了屋内多了一男一女,皆用白布蒙脸,她看不清模样。
“你们又是哪里来的神棍?赶快滚!”这半年她已经见多了那些打着神医幌子的神棍,除了让薛玖吃多了苦头没用丝毫作用。她微微颤颤地站起身想用仅剩的力气把这些个骗子都赶走,再也没用人能救她的小玖儿了,她也再不允许有人伤害他。
“在下乃永南陆神医的亲传弟子荀临简,受安阳府岳世子所托来此。”荀临简朝她微微一鞠,然后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荀临简?”薛予舒不敢相信,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时趔趄竟直直地栽倒在地。
“小心。”允簪不知何时到了薛予舒的身后用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勺,只是这薛予舒虽虚弱却是有些分量,让允簪有些招架不住往地面撞去。允簪吃痛蹙眉,但看到薛予舒毫无血色的脸颊,又不觉地心软,她望了望眼前这个天天把医者仁心挂在嘴边的大师哥此刻无动于衷地望着她俩像是看两只摔倒在一起的熊,不觉有些恼他,“师哥你怎么一点也不会怜香惜玉呀!”她挣扎地想起来,示意荀临简扶起她身上的病美人。
他皱了皱眉,接着弯腰扶住了薛予舒双臂直愣愣地将薛予舒拉离了她。允簪对她师哥的无礼行为很不理解,丝毫没有往日的温润公子的形象,她真想马上喊允茶过来瞧一瞧,把这永南神医大弟子的所言所行好好地记录在册子中,回到永南让师傅好好责骂他一顿。
“好了,你去让紫旻把汤药熬了给大家伙喝下,然后打一壶热水来。”还没等她站起便又被使唤着出去了。
“是,可这里......”允簪拍了拍衣服,刚要反驳又被打断。
“这里有我即可。赶快去,切记要熬足时辰,不能再有人感染了!”荀临简的言辞不允许有丝毫反驳,允簪虽然觉着他一人在屋里绝对不可,也只得点了点头赶快去办差事了。
门吱呀地合上了,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荀...临简”他虽然蒙着面,可薛予舒怎能没有认出他来,他的模样本就与中陆人有异,一晃五年,褪去了年少的婴儿肥,他的轮廓更为清晰,双眸更为深邃,而额间红痣依旧,“你回来了?”她像是梦呓,呼喊着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人。
“你不知我为何回来吗?你......”
荀临简话未完,薛予舒便紧紧抱住了他。“是,是阿颂找到了你。”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口,声音不那么清晰。“我等了你好久。”
“你等我?”荀临简冷笑,他还清晰记得当初她决绝地让他滚的模样,如今他更该坚决地推开怀中人,只是心中一丝不忍让他抬起的手又落下。
薛予舒忽然又想起什么,猛地从他怀中出来,拉着他往床榻而去。
这就是岳云颂说的他和薛予舒的孩子。
荀临简望向那个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的孩子,几乎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心中突然一紧,这是他和薛予舒的孩子。
怪不得世人皆言薛府的小少爷老来子最得宠爱,只是体弱多病,不见外人。
不见外人?他们怎敢让一个外貌有异的孩子抛头露面。
“他很像你,对吗?”薛予舒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跪坐在床踏上,轻抚着榻上的气若游丝的小薛玖。
“娘亲...不哭,玖儿...没事...”他一定很难受,小小的脸庞嘴唇煞白额头不断冒着冷汗,他一定难受急了,可他和她母亲一样倔强,难受极了也不哭。
“娘亲不哭,娘亲不哭,玖儿会没事的。”薛予舒再回头已泪眼婆娑,“救救他!小哥哥,救救他!”
荀临简蹲下身子,迟迟抬起手拭去她的眼泪。他心有不忍,可是薛予舒冷慕的模样和她当下脆弱的模样在他眼前不断重合。
“小哥哥?”薛予舒唤他。
“小哥哥,快来呀!”5年前的薛予舒也这样亲切焕他。
“小哥哥?你......”荀临简忽然起身也一把拽起了薛予舒,薛予舒吃痛蹙眉,有些慌乱地看着眼前逐渐恢复冷漠的荀临简。“岳云颂在永南和我说的可算数。”他恢复之前的平静,淡淡道。“救活他,他随我走。”
她的眼中似燃起光亮,眼底却有着说不清的茫然,她垂眸,喃喃道,“再过几日便是他的5岁生辰了,你在他会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