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然前洛邑守藏室史的身份来劝导楚国如何克己复礼,显然乃是最合适不过的。
倘若真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无论是对于楚国,还是对于整个天下而言,也都算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只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让楚人听进去这些,那也是十分困难的。
这倒并不完全是因为楚王熊围的个人原因。这其中,其实也是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的。
只见伍举听罢过后,又思索一番后,随后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其脸上又缓缓浮现出一抹质疑之色,双目闪过些许疑问,直勾勾的盯着李然:
“哦?先生是以为……我楚国如今还需得学周人的那一套虚伪做作的规矩来?难道,先生不知我楚国自有我们楚国的强盛之道?而这些个门道,又岂能是与周人相通?况且,若真如此做,那岂不还是证明我楚国终究是不如周人的?”
前面说过,楚国之所以崛起,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对于周王室的那一套所谓的“周礼”最是不屑一顾的。
分则弱,合则强。
这就是楚国总结了周邦之所以迅速衰弱的原因。
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既然有了周人的前车之鉴,那如今李然还反过来推销他们那一套早已是验证过是“失败”的经验,又是何居心?
更何况,就他们楚人本身而言,其实也是不乏有此类的经验教训的。
想当年,成氏和斗氏便是楚国的两大世袭贵族。若不是他们的先君楚庄王能够力挽狂澜,将成氏和斗氏这两大若敖氏的大族给清算干净了,他们楚国又何以是能够强盛至今呢?又何来的逐鹿中原,以为天下盟主呢?
所以,伍举对李然的这一番“因循善诱”自然是不会赞同的。
“呵呵,我李然又何曾说过,楚人若遵了周礼,那便是意味着楚人不如周人了?此真为大大的谬误也!”
“然只是说,若是以楚王如今这般的骄奢,只怕是会有失天下之人心!又如何能够远摄诸侯,以为盟主呢?”
李然的一番解释也可谓十分清楚。
楚国的整体战略目标肯定是要制霸天下!而且,历代的楚王皆是以此为志向的。
而楚国若想要继续以此为目标奋斗,那么“周礼”便是他们现如今跨不过去的坎。
不管你楚人认不认同‘周礼’,像如今楚王的这些个作派,若是按照“周礼”所诠释的天理而言,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王,那迟早是要出大乱子的。
所以,自然而然的,也就不会使得其他诸侯产生敬畏之心。
而这,却还只是李然所谓的第一条理由罢了。
“非也非也。”
“先生此举,恐是有动摇我楚人根基之嫌呐!”
伍举的双眼之中闪过一抹冷冽,当即点破了李然如此劝导的“用意”。
“呵呵,先生所求者恐怕不过是为懈怠我楚的伎俩罢了。伍举虽不才,但也知这天下大势。如今除却我楚国外,那些自诩‘以周礼治天下’的诸侯们却又都在做了些什么呢?而他们的君臣之间的尔虞我诈,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国君克己,则权卿当道。权卿克己,则大夫僭越。纵是小小一隅之内,竟也能有数国并存,礼不通,邦无德,相倾相轧,何其愚也?”
“周人自己尚且不守自家的规矩,足见这‘周礼’实是无甚大用的。既如此,这‘克己修身’之举之于寡君而言却又有何用呢?”
很显然,伍举还是对李然所说的这些个所谓的“周礼”是极为排斥的。
但是伍举所说的,其实也并非无有道理。
你劝我楚国克己复礼?可你看看你们中原诸国的那些君臣呢?他们的身上又哪里有一丁点周礼正宗的德性呢?
是啊,当这些个大道理正在快速从这个天下消失的时候,你现在却还反过来劝导我楚国应该遵周礼?
这不是典型的反向洗脑么?
那你猜我会不会上当呢?
很显然,伍举认为李然的那一套因循守旧的东西,早就应该丢尽垃圾桶里去了。
而所谓的“克己复礼”,那些个装模作样的德行,其实也早就已经不是‘争霸天下’的关键了。
面对着伍举句句入其要害的回答,李然却并未显得十分的慌乱,反而是面露着一丝颇为奇怪的笑意。
“呵呵呵,看来伍举大夫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那敢问大夫,何为强国之道呢?”
他只淡然的笑问了这一句,而伍举紧跟着的回答也甚为简洁明了:
“那还用说,自是君明臣贤了。”
显然,他所说的“君明臣贤”,指代的便是楚国上层的国家机器。
在他的意识里,唯有执政者的所作所为,才会真正影响到一个国家的兴衰。
而这,却不偏不倚的,是正中了李然的下怀。
“呵呵,大夫所谓之‘君明臣贤’,那便不外乎是公室与卿大夫。既如此,那‘周礼’中所谓的君君臣臣,岂不正合适?这可与李然方才所言是并无二致啊。”
“更何况,然以为,如今楚王所最为令人担心的,并不在于如何对外争雄,而是在于肘腋之患呐!”
李然这些话一经出口,便算得直接是开宗明义了。
是的,这就是李然所要说的第二个原由。而且,还是最有说服力的那个。
“伍举大夫所言不差,自我周宗平王东迁以来,我周邦之纷乱,皆是由礼乐崩坏所致的。但也正因为如此,岂不正好说明,‘周礼’中所谓的君臣之义,对于一国之兴亡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这的确是一个礼乐崩坏的时代,但这一口锅,“周礼”可绝对不背。
退一万步讲,可不正是因为周邦不再是以周礼从事,甚至对周礼所阐释之“天理循常”更是视而不见。所以,这才导致了如今的周人之邦会像如今这般的分崩离析,日渐衰微?
于是,核心问题又回到刚才的楚国问题上,试问楚国又该如何能够长久保持着强者之姿,去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呢?
很显然,把如今楚国的内忧给排除掉,才是最为重要的关键所在。
换言之,楚国若不能依靠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来维系其自身强大的优势,那又谈什么强国之道呢?
于是,李然将话题终于是引到了自己最终想要表达的真正主题上来了:
那就是现如今楚王熊围的正统问题,以及其权利交接的规矩!
众所周知,现如今的楚王熊围乃是通过篡位弑君而得到的权力,楚王这个位置本身可谓就是得来不正的。倘若不想个办法,使得其上下君臣都能够是安分守己的,那么楚国的内乱便是迟早的事。
而楚国一旦发生了内乱,无论是臣弑君,亦或是君杀臣,对于楚国而言都将会是一场极大的内耗。
到那时,就别说是是再去争霸天下了,能够得以自保都已是算得不错的了。
伍举听罢,似乎也是意识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顿时只感到是有些诧异。
他万万没想到,李然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最终的论据居然会是这个。
而也正因为他终于是明白了李然所谈论的重点,所以一时间他竟也是无言以对。
对于楚国内部的情况,他伍举是很清楚的。而对于如今的楚王是如何篡夺的王位,他自然也是再明白不过的。
李然说的不对吗?不。
李然所言,的确在理。
而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也是出奇的简单:
既然楚王的位置是能够通过篡位来夺取的,那其他人呢?是不是也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弑君夺位,并成为下一代的楚王?
而这样的权利交接方式,显然是不适合一个国家去发展壮大的,甚至无法确保一个国家的长期安定。
现如今的楚国,的确很需要一种制度来各自约束君臣各自的行为,使得君臣都能够各自安分守己,恪尽职守。
那么这样的制度到底存不存在呢?
——
第229章_看客而已
所以,李然所提出的方法,是在劝导楚王熊围应该克己复礼吗?
是,也不是。
他前前后后说这么多,无非就是在暗示伍举,现如今的楚国其实内忧远比外患更为严重。
在李然看来,现如今的楚国正需要一种类似‘周礼’的制度,来规范君臣各自的本分。这样非但对于“以文斗争霸天下”大有裨益。而且,也能使得公室与卿大夫,执政者与民众之间是上下一心。
最重要的是,也能让楚国在往后的权力交接过程中,能够避免再次出现动乱。
一个国家要想长治久安,要想国力日盛,光靠一代君主显然是不成的。
所以,权力的交接就显得格外的重要。
晋国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年晋国经历了“献公杀群公子”,以及“骊姬之乱”后,待得晋献公一死,其身为卿大夫的里克,先杀晋君奚齐,再杀晋君卓子,如此一乱便是十几年,期间可谓是内忧外辱不断。一直待到是晋文公即位,这才算得是暂时将内乱给平息了下来。
所以,就这一点而言,饶是伍举也不得不认可。
他当然清楚,李然所暗示的正是如今这楚国朝野上下,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暗流涌动。
可是,他并不知道又究竟是改如何做,才能达到李然所谓的那种君明臣贤,上下齐心的状态呢?
于是,他只得是继续请教李然。而这时,显然伍举之前对于“周礼”的那些个不屑之色,已是消去了七八分了。
“既然先生提及此事,想必心中是早已有了答案,既如此,便还请先生直言。”
只见伍举起身,给李然是再度躬身作揖,谦卑的姿态可谓是一览无余。
然而对于这件事,对于何种制度才能使得楚国上下都安分守己,上下齐心,李然却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毕竟,他自己如今也是在寻找这样的一条路,一条可以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路。
只可惜到目前为止,他也不能说他是真能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说,在没有找到更好的方法前,他这一世脑海中的“周礼”,便已算得是目前的最优解了。
“正如李然今日所言,然以为,就目前而言,‘克己复礼’当是最为合适的方法了。”
说了老半天又回到了原点,李然所言,也当真是有些虎头蛇尾了。睿智如李然,如今所能借鉴的,居然仍旧只是复刻‘周礼’而已。
伍举听罢,也不免是有些失望。
他原本以为仗着李然博古通今的本事,想要替楚国找出一条特立独行的道路应该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李然的回答却并未能让他感到满意。
于是,他又甚是索然无味的与李然回道:
“只以‘周礼’而论,如此是否显得有些牵强……或者说……”
他本来想说李然这是在白话。
说来说去,毫无卵用,这不是白话又是什么?
“呵呵,伍举大夫可不要忘了,然可并非楚人呐。若你们楚人能有更好的办法,那自当李某全然白说了,也亦无不可啊?”
“正所谓‘祸福无门,唯人所召’,楚人之成败,全系于楚人自身。我李然不过是一外臣,又能有何作为呢?”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这大体上应该就是如今李然的所思所想。
“周礼”中的君君臣臣,对于如今的楚国而言,肯定是有利的。但是你们楚人用不用,那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他李然作为外人,终究也不过只有说说的份。若觉得对于你们楚国有利,你们就姑且听听。若是觉着不妥,那李然也就言尽于此了。
“先生此言……恐是不妥吧,难道就不怕让寡君听了去?”
伍举也不甘示弱,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轻慢。
你可是已经答应了大王的登佣请求的,怎么着?搁这儿是来撂挑子的么?我们楚国花得这些代价,就听你来这推销“周礼”来了?如果我们楚人不买账,你还就真杠上了?
伍举搬出了楚王,觉得李然按理说应该会感到害怕。
而其言下之意,也是再明显不过:
他既然已经被留在楚国,那就老老实实的替楚国发现问题并且解决问题,如若不然,以楚王的性子,只怕给不了他好颜色看的。
然而,李然是何许人?他会被这阵仗给唬住?
只见李然非但是没有感到惧怕,反而更是不以为然的发出了一阵狂笑声来。
他的笑声就像是这时节里最后一抹秋风,如浪起伏,其肃杀之意令人是不寒而栗。
“先生笑什么?”
伍举甚是疑惑不解。
“呵呵,这些个话,楚王他只管是听得去便是,又能奈我何?想我李然,到头来还是能在这章华宫内高卧的!”
李然的回答仍旧是十分的霸气。
不过,当他这话刚一说完,伍举的脸色顿时便不对劲了。
“先生,祸从口出啊!”
伍举环视一周,压着嗓子如是言道。
“此处好歹是在章华宫内,先生此言……当真就不怕惹祸上身?”
他只当这是李然是在羞辱楚王。
殊不知,李然这言却是另有一番深意的。
“呵呵,伍举大夫是误会了,李然所言之意,并非是说楚王无能,杀不了李然。”
“然的意思是,就算然当真如此,对楚国之事是漠不关心,想来楚王也必然不会对然是有半分斥责的。”
“哦?先生如此笃定?”
伍举虽是如此说,但其实,他二人对于此事皆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了。
正如之前所说的,李然留在楚国,便已是对楚国极大的帮助。
倘若楚王要对李然不利,试问天下诸侯又该当如何看待?楚王的这个“君明臣贤”,“唯才是举”的名声,还能维持的下去么?
“呵呵,若楚王当真有杀李然之心,只怕也不会三番五次的如此招揽于我,既是楚王下定了此等的决心,那么无论李然如何行事,楚王必是不会追究的。”
李然言罢,又与伍举是对视了一眼。随后,二人不由是一齐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而李然所提出的楚国之疾,李然虽是一并拟出了一个药方,但是,若真想治好这一场大病,那还得看楚国人自己到底是服不服了。
但无论楚国人服不服,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楚国若不能把这顽疾给彻底根治的话,楚国的霸业也是必然持久不了的。
至于李然,他今日能在这里发现这个问题并是将其提出来,便也算得是尽到了一个谋略家的本分。
毕竟,在这种事上,他更多的只能是充当一名看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