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谷尽头有一道瀑布，在顶部被一片巨石分作两半，春夏季的时候，水流充沛，飞流直下，分别落入深潭，轰响可以传出老远。
现在到了秋季，水流小了很多，原本雄壮的奔流，变成了小女子的轻步。而两眼深潭的水面也缩减了不少。
这里，是天梯谷的主要水源地。
谷中天道教的能工巧匠开凿了两条通达山腰梯田的水道，分流了两道瀑布的水流，沿着山势滚滚而下，一路分出大的水口，岔出更小一些的水道，把清流水输送到最远的高低错落的大小梯田，和谷底的主水道配合，滋润庄稼，保障天梯谷中每一年的丰收。
八月十五中秋，五谷丰收，六畜安康，劳累了一年的人们，也要给自己放松一下。
于是，天梯谷中，百年前原本作为天道教教众在丰收后的月圆之夜拜谢天地的中秋放灯节成为传统习俗！
讲究的人，削一片巴掌大的木舟，中间放上菜油，点一盏微灯，从潭口放下木舟，顺水而流；不讲究或者讲究不起的，也可以摘一片叶子，找一段枯枝，自己想办法点亮它，让它顺水而下～～
天上圆月，三条水道水里繁星点点，岸边是辛苦了一年，终于舍得拿出两天来休闲的人们！
左邻邀右舍，亲朋伴好友，阿兄唤阿弟，阿姊拉阿妹，姑婆着新衣，阿嫂带新簪！莫笑我家浊酒淡，休嫌腊货味不浓。河中灯如星，寄语慰亲人……
每一个欢乐节日，总是以吃作为开始。
周庸和陈水陈火见面过后，才知道陈节将近百受伤的亲卫留在天梯谷。此刻，这些异乡人，被作为最受欢迎的客人，邀请进入各个露天的酒席！
尽管语言沟通不算暢通，但是，笑起来，喝起来，就是最好的沟通方式！你说着今年的丰收，他说起异乡的故事；你唱着歌，他跳起欢乐的舞蹈～～
会说中原地区河洛官话，又被长生认作兄长的周庸最受欢迎，所到之处，甚至有热心的人要给他拉媒保纤，慌得他双手摇晃得如同风车，赶紧说自己心头已经有思念的女子～～
陈水陈火的相认，让周庸终于知道，自己脑海里的那个女子，并不只是梦幻，而是一个活生生等着自己的人！自己，终究有一天需要去相见的！
自己，不“完全”是“周庸”了，而她，也不完全是“周勇”的爱人～～
一样的脸，不一样的灵魂，会有一样的爱情吗？
周庸不知道！但是，他强烈的想要见到梦里的那个女子，想要面对面的看到她，可以亲口问她一句：
名洁，是你吗？
从睡梦中醒来，周庸挣扎了好几下，才终于成功的起身在床上坐起。
果酒，米酒，酸汤，腊肉，山菌，山果……
他也不知道自己昨晚吃了多少，喝了多少，只是记得，自己喝翻了露天宴席上的所有人，然后自己还扛着早已经趴下了的长生回到自己住处这边～～陈水陈火曾经邀他一起住，他摇头拒绝了；虽然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和他们之间有深厚的交情，但是，在没有真的见到名洁之前，他还是想自己有一个安静独立的空间！
嗯，最主要的是还有，他发现长生有心事了！这个心事，是在自己和陈水陈火他们相谈甚欢那天才有的～～
小孩子妒忌了！尽管没有学习过儿童心理学，但是心思敏锐的周庸还是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此刻，他起身，把毯子给长生掖好～～这小子居然也是个能喝之人，虽然那些农家酒喝起来大概就是啤酒的度数，但是对于普通小孩子来说，喝上一杯两杯的，应该也会吐了！但是，这个小家伙几乎是杯到酒干，跟着喝了一个晚上，最后是肚子撑得受不了才趴下的！
揉一揉小家伙肉嘟嘟但也已经慢慢开始显露线条的脸，周庸发现，张大定型以后的长生，必然也是个玉面俊朗小郎君～～
“张大后也不知道会迷死多少小女生～～”周庸笑着嘀咕一句，穿鞋离开卧室，到了厨房，生火熬粥。
新的稻米，颗粒没有未来的杂优稻谷那么饱满，但是在铁锅中小火慢熬，一锅粥却米香扑鼻，自有其优点。
灶火的黄暖光亮映照在周庸表情安静的脸上，他回忆着这一段时间里，在天梯谷的生活。
无疑的，这里是一个宗教，兵，民结合的小社会，水云子是宗教领袖，天道教第三代教主，成为教主二十年，也是这天梯谷中万余人的大家长。
就展现在周庸面前的，水云子曾经和“周庸”的父亲有交往，和“名洁家”有交情，曾经是大周朝的边军大将；这天梯谷中有勇悍的异族战将，有善于种田的农人，有医术精湛的医生，有可以在坚硬山崖上开挖出几十公里水道的能工巧匠……
谷中居民，大多数都是十五六岁到四十岁左右的壮年，少数的中老年人基本都是教中管事的家眷，而像是长生这样的少年人也不少，只是，他没有能够接触多少。
这一万多可以为民可以为兵有宗教作为联结的武装力量，在中州原州乃至山外面的世界有着怎么样的怎么样的实力，周庸不是很了解，但是，前几天梁阀的五百批甲的战兵，被康斯坦和两个同族的勇士，三条铁棍打得崩溃，他是亲眼看到的！
“在这个离开了门阀世家大族没有办法生存的世界，天道教可以庇护你～～”这是水云子对他说过的～～
他一手搅拌着锅里的粥，一手摸摸腰带扣里的那枚团龙玉佩，“我怀疑你是皇家血脉～～”这也是水云子说的；其实，周庸已经确定，水云子不是怀疑，而就是确定，自己是滇王之后！
皇家血脉这个身份，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对于水云子和天道教，又有什么意义？
七天前，水云子再一次约见了他，只问了他一个问题：我天道教会以“天下行走”的名号赋予一些特别的人，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
天下行走，行走天下，替天行道，道行天下！
这是水云子临走之前留给周庸的一枚铜印上的刻字。
周庸此刻有些孩子气的笑一笑，心里道：又是玉佩，又是铜印，又是穿越的秘密，又是还没有见到的梦里的姑娘～～我这一身零碎和秘密也是不少！
“好香的粥……”一个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周庸的沉思，他扭头，就看到了把脸贴在门框上，皱着眉头一副难受模样的长生！
“长生小郎君，宿醉醒了？喝酒好玩吗？以后还喝不喝啊？”周庸调侃着，手一指面盆的方向，“洗脸刷牙去！等下可以喝粥了！”
他说着，把火转移到旁边的做菜的灶堂里，热锅，然后倒入猪油，倒入收拾好的菜，嘀哩当啷，做好，出锅，装碗，看长生摇摇晃晃的还不是很清醒的样子，让他在桌子边坐下，自己端了菜过去，然后舀了粥一人一碗。
在粥碗上深深吸一口气，周庸满意的点点头，为自己的手艺赞一个，看到长生也是一样的动作，然后连连点头，两个人也不废话，一小口一小口的，转着碗开始喝粥，时不时的夹一口菜。
两个人各喝完一大碗，都出了一头汗，擦拭一下身体，只觉得宿醉的不适全部没有了。
长生端端正正的坐在厨房的矮凳上，看着对面同样也坐下来的周庸，先开口道：
“大哥要走了是吗？去南方是吗？”
周庸点点头，说：“水云道长前几天和我谈过，希望我成为天道教的天下行走！他说，五师兄老刀传来消息，柳州龙州有变，他希望我带着陈家的亲卫走一趟柳州龙州！”他看着表情有些低落的长生，接着道：
“道长希望我带上你，一起出发～～”他看到了长生的双眼迅速的亮了起来！
“道长还说，天梯谷是个天堂，但是山谷外面的世界，长生也是要去闯一闯的！”
“是的，是的！师傅说得真对！长生应该出去闯荡闯荡的～～”长生咧着嘴点头，哈哈哈哈的笑着。
冀州，冀城。一处两边满是高大茂密丛林的山谷内。
冀州并州节度使范居在近百个亲卫和随员的簇拥下从戒备森严的谷口进入，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四架投石机如同巨人，无言的矗立在前方，映照在秋末的朝阳下，熠熠生辉。
范居端坐马上，微微仰头，目光看向投石机，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随着战马越来越靠近这高大雄壮的威武巨人，他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除了十六岁那年，家里终于可以让自己开禁女色，自己面对思慕了三年的女子，轻轻的拥住她激动颤抖的白皙身子，自己曾经那么激动过，自己都没有那么激动过了～～
不，那一天，父亲说，想要承担起家主的责任，就要杀死她！
自己亲手掐死了她，也掐灭了自己内心最后的柔软和弱点的那个晚上，自己也是那么激动的！
范居眼里的激动一闪而逝，脸上则一直平静无波，犹如深井。
战马停下脚步，训练有素的亲卫重重护卫。范居俯视护卫圈外五体投地趴伏在地的匠奴头子，开口：
“开始吧！”
“是！”对方恭顺的道，依然是趴伏着快速后退，退出很长一段距离，才起身，小碎步走向高大的投石机前。
“就位！开始演示！”对方扯着嗓子喊。
地面趴伏一地的匠奴起身，迅速在投石机各个方向就位。
四台投石机行如四个肩头担着一条粗大扁担的巨人，只是四条扁担长短不同，相同的是“扁担”的一头是一块巨石，另外一头是一个皮兜。
一批匠奴扯动绳索，把高高挂着皮兜的那头“扁担”拉向地面，系好绳索，另外几个匠奴用木架抬起打磨过的边缘平滑的石弹，迅速的放进皮兜，抽走木架，人也后撤，有指挥的匠奴一声号令，一名手持宽刃利斧的匠奴上前，斧头挥砍，联系着皮兜的绳子被砍断～～
范居身体前倾，真切的看到投石机肩头的“扁担”猛地挥动，巨石的一头下压，皮兜的一头弹起，然后停住，皮兜里的石弹飞出！
范居的双目微微瞪大，脑子里回想起了原州城外朝廷禁军二百架投石机一齐投放，几十斤上百斤重石弹带着划破天空的呼啸遮天蔽日而来的情景～～
七家联军不是败在边军的勇悍上的，也不是败在心不齐，而是败在老阉贼前前后后投入的数百架投石机上的！
原来，攻城战还可以这么打！
范居作为军功起家的门阀家主，不得不承认，朱绵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战争魔盒！
七家联军失败，他一点不在意！
放在长安的范阀代理人，原本就是作为可以牺牲的庶子，哪怕官居尚书，左右侍郎，他们拥有的官位，财富，名声原本就是范家给的，当需要他们做出牺牲的时候，也是应该的！
朱绵杀死了七家在长安的代理人，除了打了七家的脸面，七家并没有伤筋动骨。
七家迅速的组成联军，不过是想要威逼皇帝，看看可以从皇帝哪里还可以拿到什么利益！
周无病登基三十年，手腕多变，和世家门阀大族斗得难解难分，甚至于还在前几年占据了上风！七家取得的最大成就也就是暗害了他周无病的几个皇子，只给他留下了一个被七家扶持的老四，和一个他费尽心机保护的老二～～嗯，朱绵就是老二府中的老人！周无病在我们视线之外秘密留存的杀手锏！
朱绵，绵里藏针～～
“轰～”一声响传来，大约四百步外一截看起来厚实坚固耐用墙体被准确命中，碎石砖块飞溅，烟尘散落之后，可以看到，墙体崩塌了一大块！
“另外三台，继续！”范居微微提高了声音下令～～可以跟在身边的亲信立刻从他这细微的音调变化听出来了，使君（家主）对刚才的发射很满意！
匠奴把刚才的运作过程再次重复一遍，大小和上一颗差不多的石弹被送进了皮兜里，这一架体型小了一些，“扁担”也短了一些的投石机发射出的石弹准确命中一处灰袋，腾起的灰尘，显得颇有视觉效果！
另外两台规格不同的投石机一一做了演示！
太阳已经升高，秋末的日光还是有温度的。范居却没有下马，依然是腰背挺直的坐在马上，匠奴头子已经被允许带到他的马前，依然是五体投地，城皇城恐的。
“起身回话！”范居开口。
马蹄前的匠奴头子起身，垂手低头。
“抬起头来，我看看你！”范居的声音如同深井里的水，清冷，没有波动。
对方抬头，露出一张皱纹满面的方脸，又急忙的弯腰低头垂手。
“你很好，这么短时间做出了投石机！”范居道：“你的长子可以脱去奴籍，进入镇军，从一个什长开始吧！”
“哗～～”匠奴头子动作敏捷的五体投地，泣声道：“多…多谢主人恩赏！多谢主人恩赏～～”
范居抬眼看向投石机下趴伏一地的匠奴，再次开口：“其余匠奴，伙食升一级！每月可以去一次洗衣营！”
“从今天开始，我需要一百架射程最远的投石机和一百架可以跟随战兵行动的可移动投石机！”
说完，调转马头，在亲卫护卫下，离开这处山谷！
后堂，一处低矮的庙宇。
没有换下猎装的范居推开庙宇的门，微微低头走了进去。
摇曳的长明灯，范居拿起油壶加注了新油，暗淡的灯光缓缓变得更明亮了一些，终于可以让人看清楚了供桌上的一个牌位，牌位上的字是“大周天水郡主周彩丽”～～
“当年，你父亲第一次带你来我家，你才十三岁，我也只是十三岁…你胡旋舞跳得极好…我一见就喜欢上你了…我父亲同意支持你父王争一争皇帝的位置，你作为甘王最宠爱的女儿，留在我家三年～～”
“那三年，是我最快活的三年～～”
“可是，一百零八年前，在洛阳城，你的先祖周从润城头斩杀了我的先祖，还在之后设计了三十里铺众将强逼，不得不黄袍加身的桥段～～”
“你们周家先祖登基为帝，我范家却被发配边地……从你家先祖砍了我家先祖的头，破坏了我范家借胡族大军压境，威逼郑氏退位的计划，我们两家就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敌～～”
“你的父亲真是无能啊，我范家为了他筹备了三年，开始靖难之战，只进行了三个月，周无病一千骑兵进入甘州城，你父亲就众叛亲离，只能自杀了！”
“我以为，当年我杀死了你，只是尊我父亲的命令清理了隐患～～可是，我杀死的却是我内心里对一个女子全部的情爱～～”
范居用掌背在“周彩丽”三个字上轻轻划过，古井无波的脸上现出哀痛和悲伤！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忘记你了～～”他苦涩的笑着呢喃道：
“我以为我忘记你了～～”
两个光着膀子满身油汗的神机营民夫喘息着摇动绞盘的手柄，绞盘带动齿轮组，齿轮组带动挂钩，在“咯吱咯吱”的弓弦被挂钩扯动的声响中，这具弩炮再次上弦，另一个民夫在箭槽里卡入三根短矛一样的粗大箭支！
依然是由这个民夫拿起一把木锤，“通”一声砸在机括上，“蹦”一声响，三根没有尾羽，形如短矛的箭发射出去了！
三支箭以几乎是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这边发射的声音才响起，五百步外的一堵厚实的墙体就三箭齐中；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摧毁残之后，“轰隆”一声响，这堵墙终于坍塌！
朱绵坐在行军床上大力鼓掌，白皙的面上是满意的笑容。
“好！这弩炮可比投石机来得轻巧快捷！三个人就可以操作上百次才需要更换另外一组人！”朱绵站起身，大声道：
“好！好！好！”
神机营统领上前弯腰施礼：“多谢大总管赞许！大总管满意就好！”
朱绵上前一步，拍拍神机营统领的肩膀，脸上依然带着满意的笑容。
“无需谢我！这是你吴华自己做出来的！也让本总管坚定了推行‘考试’从庶族寒家选拔人才的决心！”朱绵微微抬一下下巴示意道：
“吴统领，带我走走神机营！晚上的庆功宴，本总管要给各位大匠师们敬酒！”
“没有神机营，我禁军不可能那么快攻打下原州城，逼和七家联军！”朱绵再次拍拍吴华的肩头，说道：
“全体神机营，才是我禁军最宝贵的人才！”
吴华一张从来都是带着愁苦皱纹的黝黑面孔上，此刻激动得每一条皱纹都惬意的舒展开来！
“愿为大总管效死！愿为朝廷效死！”他一个单膝下跪，大声道！背后听到了朱绵赞许的其他神机营的各级军官，也跟着单膝下跪，异口同声道：
“愿为大总管效死！愿为朝廷效死！”
“愿为朝廷效死！”朱绵侧身避开神机营各人的行礼，面向长安方向弯腰施礼。
钟浏阳看着谦虚谨慎的朱绵，又看一眼不远处那几架正在被神机营的人拆卸装运到大车上的弩炮，若有所思。
朝廷封赏，讨逆军前军总管波曲曾封下将军，由甘州安抚使升节度使，节制甘州兵事，即刻上任～～波曲老叔前一段时间已经离开长安，返回甘州；他获得了甘州兵事，但是，波曲家作为一个地方世家在民事上的管辖权却被收回！
自己升为下骑校，新组建的狼牙骑副统领。
狼牙骑以钟家子弟为骨干，优选长安九卫中的庶族寒家子弟，合计二千一百人～～这是实打实的二千一百人的战兵，没有缺额，不包含民夫，辅兵～～用大周朝兵马大总管，摄政朱绵的话所说：我需要的是一只可以独立作战，像狼群那样无情凶悍不死不退的骑兵！
此刻，看着不远处那些大约一盏茶时间就装车打包盖好防水布，由两皮驽马拉着就可以到处跑的炮弩，他有些激动的吞一口口水～～
如果可以带上这些大杀器，狼牙骑就真的会拥有最锋利的狼牙！
他热切的目光，投向了和神机营统领吴华等谈笑风生的朱绵。
“波曲老叔，我钟家还是想选择投靠皇帝！”他的心里，做出了决定。
“我等庶族寒家，想要去投靠门阀世家，人家都只当我们是烂泥，污了他们的门墙～～”
“老叔，我等庶族寒家子弟获得机遇不容易！你要退回甘州做地方世家，那也好，我钟家老宅就交给你帮着看护若干，我则在这长安为我西北人趟一条路子出来～～”
钟浏阳目光中，有一种叫做野心的东西毫不掩饰的显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