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子今天的报纸一直到傍晚才送来。
报上刊登着;皖南事变爆发了,还大肆报道着关于各种各样的大轰炸,以及近时各大战区的作战情况,那些共统区的形势已经非常危难了。
真是越看越心焦,老爷子他自己不怕死,反正已经活到六十六的他什么也不怕了,可他怕战争打到这边来,怕这个家会受影响,怕孩子们会受苦。
他把报纸一推,出门去了。
在大门口碰到大孙子,他也急急地不知去干吗?
周自鸣在渚镇小学任教已经两年了,不管刮风下雨,他从来不肯告假的。
就算这些天学校停课了,他依旧留在学校做一些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比如参加召集镇上的年轻人开会分析当前的各种形势,积极参加乡公所安排的放哨站岗任务。
今天他不用去值班,他约好了一个人见面。
晚饭后他去了东树林,那是两个人见面的老地方。树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等待一个人的时间会很慢,那些醉人的回忆流动了起来。
记得她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
他当时很自然的告诉她:“不知道,像是在孩提时,在还不懂事时就莫名的喜欢你了。”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是在怎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了,两个人当时简直是说什么对方都是完全相信的,都是满心欢喜的。
当然他自己其实是知道的,小时候的自己并没有很喜欢她,可两个人四目相对时说情话时,绝对也不是在说谎,真的也是他的百分百的真心话。
月亮挂在树梢了,她还没有来,他喜悦的等待着,静静地想着,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也根本也记不清了,慢慢地,就连他自己也相信那话不是谎话,自己就是从小爱上她的。
她的家就在小菜场边,他每次看到她心就会怦然跳动。
第一次对她表白是上个月她哥结婚时,她哥朱荣那天结婚,邀请了他去参加婚礼。
在他哥婚礼上,她像只彩蝶飘来飘去,张罗给客人端茶倒水,又积极地替新娘提包发糖,她忙得不亦乐乎。
婚礼结束了,客人也渐渐散场了,他慢慢地喝着茶,磨磨蹭蹭地没有走,她还在那里忙忙碌碌的拾掇着。
趁着四下无人,周自鸣装着倒水走近了她,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是装着随口的样子,”今天忙坏了吧?”
看到来喝喜酒的他依旧和平时一样穿着一袭灰布长衫,脚上一双黑布鞋。
她不禁捂嘴一笑,轻声回,“还好啊,我来帮你倒吧。”
“不用,不用,“他忙这么说。
她已接过了他手里的水杯替他倒上了。
”你很......“他一句话说一半悬在了半空。
月芳面上挂着一丝笑意把水杯递给了他,“小心烫。”
她把桌上其它的水杯放放整齐,似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可他支吾了老半天,最后低头看着杯里的茶没了下文。
她奇怪的抬头看了下他,又马上看向了窗外,外面阳光耀眼,于是她笑着说;“今天天气真的很好呢,昨天,我妈都还有点担心今天的天气呢。”
“是啊,今天阳光灿烂,而且还可以看到你,真的很好!”自鸣重新鼓起勇气笑着看向她。
朱月芳似笑非笑的她斜睇他一眼,其实她心里是欢喜的,只是表面上不肯表露出来,一时也不知怎么回他好。
自鸣见她不说话,就又尴尬的看着手里的杯子了,不料没一会,她在一旁突然‘噗哧‘的一笑,这一笑让自鸣放了心。
趁没人注意,他偷偷过去捏住了她的手,月芳微笑着,她有些局促地想收回自己的手,“别这样,会被人看到啦。”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感到自己的手心被一个细嫩的指头给挠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使他的心酥醉了。
她娇羞地挣脱开了。
自鸣的双眼放出喜悦的光,不经思索的轻轻说:“不怕,看到也....“
“也什么....“她瞟他一眼突然调皮起来。
“也没关系,你今天真漂亮,”
她的脸孔蓦然间发热了,被一个年轻男子如此直接的恭维,她羞涩了起来。
自鸣开心极了,他怎么也掩不住心里的激动和不安,他有一种崭新的快乐感觉。
两个人也算得上是由青梅竹马过来的,月芳是那种顶温婉的安静女孩,那天之后他就又约了她几次,也算是直接表白了,她呢本就对他有意,也就含羞地同意了。
可她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的,可又一想;反正才开头……也不见得有结果的,当然也不一定的......
可心总归是甜甜的。
月芳不让自鸣去她家里找她。
两个人每次见面都是到东边小树林里,因为那里很少有人去。
周自鸣也清楚月芳的母亲是一向是不把自己家放在眼里的。
还在小时候时他就已知道了,那时候月芳的父亲还在,而她家是开布行的,她母亲的穿着也是小镇最时髦的。
记得有一次到同一户人家去喝囍酒,自己的母亲叫自己带小月芳她一起玩一会,自己母亲当着月芳母亲的面特意殷殷的交代他,说他比她大,应该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
母亲殷勤地和月芳母亲说着话,可月芳母亲脸上表情始终是淡淡的。
自鸣和月芳在一边用小板凳骑马玩儿,他也让着她,穿得像个小公主的她那时还太小,她只会在椅子上爬上爬下的,一会儿又趴在凳上,然后她说累了,双手托着腮,那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说:“我妈妈说,你家从前在我家门口摆摊钉皮鞋跟的。”
他并不清楚这些自家过去的事,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龇牙咧嘴对她做了个鬼脸。
那一天他回家后,就问他母亲:“妈,我家以前是钉皮鞋的吗?“
周太太听他问这个一时怔住,诧异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你问这些做什么?“
自鸣半天不作声,片刻后他又问:“妈,那爷爷以前也是个钉皮鞋吗?“
周太太神色一凛,向他盯了一眼,然后把脸一沉:“你爷爷小时候家里就已经开米行了,虽然祖爷爷做过修鞋匠,可这又没什么,也不怕人家说的。”
然而停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尖声叫起来:“谁和你说这个的?”
自鸣被她的尖叫声吓住了,他没告诉母亲实话,虽然母亲说这没什么,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但母亲的种种神情里,已使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家和月芳家是有距离的。
而周太太从此以后,对月芳母亲有了芥蒂,只是两家相隔不远,有时候难免还是会碰到。
而且那时候月芳的父亲还在,周太太有时也会去光顾,毕竟朱家布店的花色面料是周家镇顶尖的,所以心里虽然气得很,可见了面两个女人依旧是一副很要好的模样。
可天下没有完全如意的事。
在月芳十五岁时,她父亲去厂里去进货,大概是贪图便宜,他一定自己爬到人家仓库上面去翻挑胚布,人家负责人都不让他上去,可他一定要自己上去挑选。
不知怎滴,就摔下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