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的人并没有为难郑年。
这让林瑶和郑长安颇为惊叹。
郑年从薛家大门直接走入,第一面便见到了薛家的大少爷,薛书熠。
薛书熠见到郑年的时候,满面桃花,不仅直接带着他去了身后阔府宅院最大的客房之中,还吩咐下人准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足足有三十多种, 用以接风洗尘,并且还将珍藏在酒窖之中为数不多的百花酿拿了出来。
算命老头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歇息了去。
“兄台,这百花酿虽然没有百花谷的那般惊为天上之泉,入口深邃回香,但是也算是这凡尘之上数一数二的好酒, 其中有一百种花一百种草,我姐信文之中说过,没有花的酒都是伤身刮骨之酒,若是给你喝这样的酒,就是如同在杀你,便要我准备这些酒,且差了雪隼飞鹰,再过一两日,便可将那青花月影运送过来,为兄台加满酒壶。”
薛书熠举着酒杯,亲自为郑年夹了菜,怀着微笑道。
郑年看着薛书熠笑着道,“多谢薛公子。”
“兄台,敢问尊姓大名?”薛书熠道。
“薛灵没有告诉你?”郑年笑道,“这一点我确实很奇怪。”
“家姐在书信之中说过,兄台不喜欢旁人问其姓名,她也不会乱说。”薛书熠道。
“姓郑名年。”郑年其实并不担心自己的名字会泄露, 因为就算是现在的神都,他进去绕一圈大喊我是郑年, 知道的人也不会太多。天帝也没有把他的名字挂在功勋册上, 江湖上知道的炁甲是郑年,但是这个名字同名的概率相当大。
再说引来锦衣卫和天卫府的人他也不怕,这里可不是京城,他也不必在意长安县的百姓,只是有些担心那些笨蛋被辛德龙打成猪头。
“久仰久仰。”薛书熠笑道,“来,兄台,我们喝酒。”
“好,喝酒。”郑年举杯。
郑小蝶和郑长安埋头吃饭,林瑶则是坐在薛书熠的身旁,看着开怀畅饮的二人,歪着头道,“他可是大张旗鼓的走入薛家的,路过的乞丐都知道这件事情。”
言下之意薛书熠听得清楚,饮下手中的酒杯笑道,“瑶儿姑娘不必惊慌,这薛家松柏院可不是寻常人能够进得来的,叶心和龙啸风想要作恶,在我这院子里可行不通。”
“看来薛公子才是明白人啊。”郑年笑道。
“兄台过誉了,我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从小便已经对于周遭的环境耳濡目染,如今什么江南三大家族,什么六府三洲名胜已久,全是扯淡的东西,父亲从小教导我要讲规矩,这规矩是什么?便是这悠悠大地,这大庆王朝。作为子民自然要讲大庆的规矩,若是不讲规矩的人,就算是现在过的再好,总要有大祸临头的那一日。”
郑年拱手,“薛公子果然不凡。”
“薛家因官途发源,虽然之前全是女流之辈,但是着实也是将爷祖那一辈拉扯起来,如今叔父一辈大多都都是在官场之间,那些江湖人看我们不舒服,我看他们也都不舒服,但是不舒服归不舒服,明面上还是能过得去的。”薛书熠道,“可是一切都源自二十年前的一场争夺,是江南所有百姓都不愿提起的过往。”
“武家?”郑年问道。
薛书熠点了点头,“当时最惨的便是我们家族,因为本就是以官途为主的薛家,在民生和江湖之上虽然有所长,但是真正面对权势的时候,甚至连一个能和武王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我明白了。”郑年笑道。
“哦?兄台明白了什么?”薛书熠面容欣喜问道。
“无论是名剑山庄或是龙啸山庄,他们都有朝廷所缺少的那一部分,比如名剑山庄以剑为名,得半个江南百姓的命脉在手里,身后背靠着大量的资源,这对于朝廷或是武王来说,都是不小的助力。”郑年道,“而龙啸山庄手握江南丝绸,这江南绸缎庄流通的银子若是拿出一日的销售,便可足以让整个神都过上一个月衣食无忧的日子。”
“哎。”薛书熠听到此处摇头叹息。
“却因是如此,对于朝廷来说,薛家根本无足轻重。”郑年道。
“兄台所言极是。”薛书熠道,“于是父亲才着眼江湖之上,可是眼下江南最负盛名的矿产和丝绸都已经被占据,想要从这里面分一杯羹难如登天,于是父亲就想到了江湖上最重要的事情。”
“江湖人的命。”郑年笑道,“所以才高八斗的薛前辈便将长女以及百花谷花不完的银子送了过去,让上一代谷主收薛灵为徒,以此来控制整个江湖。老前辈这不出招则已,一出招,便从江南这潭死水之中找到了一线生机,而顺着这条生机,竟是爬到了江湖顶峰。”
“我父亲好静,不喜争,但又因为百花谷耗资确实巨大,于是一年只能放出十个飞花令,并且三七而分,这七便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名门大派,而剩下的三则是在四方城之中发放,照顾一些没有银子或是家中重病之人。”薛书熠道,“现如今百花谷在家姐的带领下,不仅可以独自支撑费用,甚至还带来了数不尽的好处,光是那一枚百谷丸,便是半年丝绸生意的银子,效果更是恐怖至极,吃下去,便可以强行提升一道修为。”
郑年恍然,“前辈确实高瞻远瞩,未雨绸缪,看旁人所不能看,识旁人所不能识,确实一个高人,怪不得当年武王几乎要将薛家制裁,不过短短十年时间,竟然跃然苏州第一族,真是让人敬佩,来,我们敬前辈一杯。”
“好!”薛书熠举杯道。
二人开怀畅饮,气味相投。
夜渐渐深了,郑小蝶和郑长安被带着去了客房休息,酒桌上只剩下了郑年三人。
林瑶并不喝酒,但此时的薛书熠已经有些迷糊,说话也有些不清不楚。郑年则像个没事儿人一般的坐在那里,面不改色的自顾自喝着酒。
“今夜有风。”薛书熠道,“无论外面发生什么,还请兄台不要担心,这些事情我便可处理,你来便是客人,总不能让客人担心,这并非我薛家的待客之道。”
“既然薛公子好意,我便不多管了。”郑年笑道。
“好!”薛书熠道,“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等晚上起风时,再来相会。”
“多谢公子。”郑年道。
薛书熠缓缓走了出去。
此时的桌旁,只剩下了林瑶和郑年。
“等了这么久,就为了和我说几句话?”郑年端着酒杯看着天空,茫然道。
“我想杀了你。”林瑶缓缓站起来,走到了郑年的身后,“在锦轩楼里,我无法出手,大庭广众之下很难做到全身而退,而当你和三个家族斗起来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你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出来替你撑腰,想让你以为我要帮你,随后被他们斩杀。”
“怎料我居然无事。”郑年笑道。
“之后我便知道我杀不了你,可是听说你要来薛家,我以为你是自投罗网,便打算跟过来看看,结果……薛书熠竟然不想杀你。”林瑶满脸无奈道,“那你教教我,怎么才能杀了你?”
“你想要杀我,却要我来教你?”郑年哈哈道,“这是什么道理?”
“可是不杀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林瑶坐在了郑年身边,咬牙切齿的看着郑年,拿出了一把匕首对着他说道,“你……你既然已有家室,为何又要住在薛灵房中一年的时间!为何又要与她唱什么情歌,喝什么酒,又要盘头束发,又叫什么青花月影!”
“这天下男子不都是三妻四妾,我这样又有什么不对?”郑年笑着问道。
“当然不对!薛灵是什么女子?两岁读书,三岁入百花谷,精通医术,医甲黄筱筱都自愧不如,不光认得这天下绝草,更是行医二十三年没有出过一点差错,如今已然踏入六品修士的境界,且是这薛家整家人的掌上明珠,你要她给你做妾?你想都别想!”林瑶道,“我自由和薛灵关系甚好,从小长大相伴左右,我跟着薛灵去百花谷住了十年,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魂落魄,雪隼拿来的信封纸上还有泪水!我从未见过她流泪……”
“你了解她么?”郑年问道。
“我与她相伴左右,哪儿会不了解?”林瑶厉声道。
“那我问你,为何她今年二十六岁,还未成婚?”郑年问道。
“那……便是没有遇到喜欢的男子啊。”林瑶道。
“叶心,腰缠万贯,富甲天下,背靠一座名剑山庄,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二世祖,她看不上?”郑年笑道,“还是那龙啸风,算甲之子,通古贯今,天下最好的衣服随她挑选,她也看不上?”
“她……不喜欢这些,自当看不上。”林瑶道。
“那百花谷她行医二十三年,多少英雄豪杰,大英雄大豪侠,她都看不上?”郑年问道。
“她……也不喜欢英雄。”林瑶有些晃了。
“好,不喜欢有钱,不喜欢官,不喜欢文人,不喜欢英雄,不喜欢豪侠,不喜欢江湖人,那她喜欢什么?”郑年再次问道。
“她……”林瑶哑口了。
“你甚至连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说你了解她?”郑年看着林瑶问道。
林瑶要紧嘴唇,皱着眉看向郑年,“那你说!她喜欢什么?”
“我啊。”郑年将酒送入喉中。
“你……你气死我了!”林瑶一把将匕首摔在桌子上,“她为什么喜欢你!喜欢你衣服脏兮兮?喜欢你胡说八道?喜欢你一副看谁都不爽的样子?她凭什么喜欢你?”
“我不知道。”郑年道,“但是我就知道她喜欢我,一个为了家族荣辱身居北荒冰原之上的人,看透了人间冷暖,看过了最有钱的公子和穷到饿死的百姓,看够了生死,看淡了一切的人,好不容易有一个喜欢的人,你忍心让她不喜欢么?”
“你……”林瑶盯着郑年,根本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摇摇头道,“可是……你们根本没有结果。”
“这件事情,你以为薛灵不知道么?”郑年挑眉道,“还是你以为我不知道呢?”
林瑶怔怔的看着郑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郑年笑道。
“明白薛灵信中的话了……”林瑶缓缓拿出了那封信。
娟秀清丽的小楷,这是薛灵的字迹,郑年再熟悉不过了,这一年间这幅笔迹开出的药方他看过太多太多。
她感伤地坐在一旁,将信封展开。
“她说她不在乎,她喜欢的是你而已,并没有奢望过和你在一起。她从小就在这个牢笼之中活着,从未想过爱人,也从未想过和一个人长相厮守,只能默默的在那个冰天雪地的荒原之中度过一生。”
“你本就是一个浪子,浪迹天涯的浪子,无处为家。她愿意在冰雪之中为你铸造一个温暖的居所,她并没有要求什么回报,也没有要求过得到,甚至并不要求你回去,若是能够因为她的思念让你过得好些,她也会过得好些,若是有一日你死了,她会在百花谷的门前为你种下一株阴阳草和白灵,相伴一生。”
“她从没有后悔爱你,也不会改变爱你,对她来说,郑年永远都是一个外出的人,而她永远都是一个等待着牵挂着的人,正因为这份牵挂,可以让她每日开心的等待,和你在同一片天,沐浴同一份光。”
郑年拿出了青花月影,饮了一口,平静地看着面前的林瑶,“明白了么?我无所谓有没有成婚无所谓有没有孩子,对于她来说,我是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牵挂和心中的思念,这份思念让她在冰原之中可以过得更好,过得更加安稳。”
林瑶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原来……只有你懂她。”
风儿还是喧嚣。
明月当空,不解凡人之念,却寄托了满身思。
此时的她,是否也看着这轮月亮,喝着这杯青花月影,唱着那首兰亭序呢?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
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
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