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昏暗,乌云蔽日,隐隐有雷鸣电闪,却是半天没有一滴雨落下。
津西通往樾国的路上,饥渴交加的樾人拖着疲惫的步伐向东缓缓移动,哀叹之声此起彼伏,这条炼狱般的归国之路绵绵不见尽头,一路上三元贼匪烧杀劫掠,饿死者数不胜数,再后来尸瘟也开始蔓延,亡者更是成倍数增长。
津西之路某一段,归国樾民如长蛇蜿蜒一般,所到之处,虫鼠食尽,连草根树皮都无一幸免,樾民饥肠辘辘,个个面无血色,目光呆滞,两腿如傀尸一般麻木前移,感觉不到任何活力,唯一让他们骚动起来的是那猛然窜出的田鼠。
“砰”一声,人群中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突然一脚踩空,脸朝下重重的摔倒在地。
“老头子!”原本相互搀扶的老伴惊得赶紧低身询况,惊叫声并没有让身旁缓缓而过的樾民停下,没人去理会这个倒地的人,甚至连转头看一眼都没,依旧傀尸前移。
老头深陷的眼窝已然闭上,剩下鼻间若有似无的气息。
阿婆摇了摇老头的身体,沙哑的声音低声喊道:“坚持住,老头子,快起来呀……”
任由阿婆怎么推搡,老头依旧是一动不动。
“咱们……还没找到孙子呢。”阿婆停下了推搡,绝望的瘫坐在老头身旁楠楠道。
“天儿……”或许是听到孙儿一词,老头有了些反应,挣扎着看向老伴。
“活……活下去,一定要……找到……天儿……”老头用微弱的声音发出最后遗言,而后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阿婆呆坐在已死的老伴身边,深陷的眼窝久久才滑落一滴泪珠。
“是呀,还有天儿……”想起走散的孙子,阿婆沮丧的脸逐渐焕发生机,眼中也有了一丝亮光,她帮老头整了整衣衫道:“老头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天儿的。”
而后阿婆扶腿而起,迈步前行,没有再回头看老头一眼。
另一边,一个疲惫的妇人牵着她七岁的儿子缓缓跟在一小撮东移樾民中,他们都是同村出来的,途中也遇到几波其他村的樾民,虽然大方向都是往东,但是各自目的地不同,有的偏北走,有的往南下去,最后也就剩下这一撮数十人的小队伍还聚拢着。
“娘,我饿……”男孩张着干得破皮的嘴望着他的母亲,深陷的眼窝内,眼球已经失去原有的墨黑色,变得有些惨白,眼神中充满渴求。
“证儿,再坚持一下,水神会保佑我们的。”妇人心疼的望着儿子安慰道,但这话能信吗?她自己都怀疑。
“娘,我真的饿……”
看着儿子面黄肌瘦的脸和哀求的眼神妇人犹豫了一下,她警惕的望向四周,右手偷偷伸入左衣内袋撕出一小块面饼,悄悄放在儿子手中。
杂粮面并不好吃,准确的说是很难吃,但是此时能果腹就已足够,若不是妇人机灵,这面饼早给盗贼抢去了。
男孩一见面饼,两眼放光,焦急的接过面饼狼吞虎咽起来,妇人慌忙捂着儿子乱动的嘴,生怕被人发现。
“你……你怎么还有吃的!给我一点。”旁边一中年男子发现了咀嚼的男孩,指着妇女有气无力的哀求道。
“谁有吃的?给我点给我点!”
“我也要我也要……”
一时间周围饥饿的樾民蜂蛹围来,一双双放光的眼神和深陷的眼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如黑暗中点点寒芒,盯得妇人背脊发凉。
“求求大家。”妇人眼眶泛红,一手护着衣袋,一手护着儿子,惊慌失措的哀求道:“我就这么点了,给我儿留的。”
饥渴交加的众人哪管她这些,吵吵嚷嚷便冲上前抢夺。
人群涌来,妇人将儿子护在怀中,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世间的丑态,衣袋的面饼在混乱中被夺去。
见有人抢到饼了,饥荒失智的樾民立马转移了目标,纷纷朝拿饼的人围过去。
“马匪来了!”混乱之际后方传来一声惊喊。
一听马匪,众人惊起,纷纷拔腿开逃,抢到饼的还不忘把饼塞到嘴里,场面一片狼藉。
大家一路上皆有听闻,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帮马匪,见人就杀,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妇人看着这混乱的景象,一时竟手足无措,疲惫的身体此刻连多迈一步都异常艰难,更别说逃跑。
然而她看了看儿子,眼神慢慢坚毅起来。
“证儿,咱们再坚持一下哈。”妇人咬咬牙,不管儿子有没有回答,拉起儿子加快了脚步。
这一路她见过那尸横遍野的惨状,已至于在经过那血尸炼狱时,她始终捂着儿子的双目,那便是马匪的杰作。
后方尘烟滚滚,哒哒哒的马蹄声仿佛一声声催命符。
“又找到一群樾国贱民!上头有令,一个不留,上!”马匪为首的刀疤壮汉挥舞着带血的砍刀,对身后的同伙大吼道。
“呀!!!”身侧十数名马匪两腿一夹,咆哮着朝东移的樾人冲去。
马蹄声到哪,惨叫哀嚎便会在哪响起。
路边光秃的树干上秃鹰惊飞而起,在空中盘旋着久久不落,鹰叫声哀嚎声血腥的嚎笑声混为一体,称之人间炼狱毫不为过。
一声雷鸣又起,一道电闪划破云天,这天终于滴滴嗒嗒下起雨来。
冷雨淋漓,满身泥泞的妇人拉着儿子躲避呼啸而过的土匪,身边的同乡接二连三的倒在雨中。
“跑得了吗?贱民。”一声咆哮在妇人身后响起,在妇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一道刀光已至妇人后背。
“啊!”妇人惨叫一声,背上鲜血井喷而出,倒下之际,妇人仍不忘将儿子压在身下。
倒地间,男孩看到了一匹骏马飞跃而过,也看到了马背上那刀疤壮汉狰狞得意的笑脸,以及他手中那把带血的砍刀。
背上血肉模糊的妇人一只手紧紧的捂着身下儿子的嘴,不让他发出半句声响。
鲜血从她口中渗出,妇人伏在儿子耳边道:“证儿……别出声……”即将命绝的妇人知道如今场面混乱,儿子不出声的话,或可逃过一劫。
七岁男孩惊恐的躺在雨水中,护在身上的母亲已逐渐没了气息,但捂着他嘴的手竟丝毫没有松开。
男孩看着身上已死的母亲,不知是恐惧还是雨水冰冷,他身体在不停的颤抖,根本控制不住。
惨叫声已平息,只剩下那落雨滴答和战马嘶叫声,在男孩的耳中尤为刺耳,他不敢有一丝动弹,大气都不敢喘出,尽管他才七岁,但他也知道被发现的后果。
“老子记得这贱妇还带了个娃的!”刀疤壮汉的话在附近响起。
此时,压在男孩身上的妇人尸体被刀疤壮汉用刀背挑开,男孩又看到了那张狰狞的刀疤笑脸。
“我就说嘛,还有个娃的,嘿嘿。”刀疤壮汉舔了下刀口的血,淬出一口血痰,在他眼里,这男娃即将成为一具尸体。
男孩颤抖着爬起来,惊恐的四周张望,其他马匪也已缓缓朝他围来。
“嘿嘿,马上就送你去跟你娘团聚。”刀疤壮汉狞笑着看着男孩。
“呀!”男孩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吼一声,没有逃跑,反而双手捏拳,朝刀疤壮汉冲了过去,他想为母报仇,尽管如此无力。
马匪们来了兴致,纷纷调侃起来。
“哎哟,这娃还有点血性。”
“老大,你可小心点,别给那小拳头给打死了,哈哈。”
“哎呀,别玩了,老大,搜刮财物要紧。”
大雨中,刀疤壮汉勒起马绳调整坐骑方向,来躲闪着孩童的攻击,如老猫戏鼠。
孩童捏着小拳追打几下,皆落空,终因体力不支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得,玩腻了,给你个痛快。”刀疤壮汉收起笑容,提起了手里的砍刀。
手起刀落之际,只听嗖一声,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刀疤壮汉楞了一下,抬头一看,才发现提刀的手臂处已被一支利箭贯穿,鲜血淋漓。
“啊!!”刀疤壮汉撕心惨呼起来。
箭自首领的身后来,众马匪自然也朝首领身后望去。
百米开外,一银甲青年身骑一白马,左手持弓,威风凛凛。
青年身旁还有一个黑衣老者,骑着黑马一匹。
青年二十岁出头,皮肤白皙样貌俊俏,而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眉心那一颗痣,该痣于眉心正中,不左不右,不偏半分。
“两个人?给我上,砍成九百九十九段!”壮汉忍着手臂的剧痛,咆哮道。
就在这时青年身后一排排骑兵手持长枪在暴雨中缓缓显现,虽是雨中,但依稀能看清骑兵装束,白甲在身,每匹马的头部都插着一根青色的羽毛。
一众白甲骑兵怒目而视,摄人的气场连马匪的坐骑都有些骚动不安。
“樾国青羽骑!”刀疤壮汉瞳孔收缩,顾不上疼痛惊呼道,周边的同伴一听到青羽骑的名头,皆为之一颤,那是樾国最骁勇的骑兵,传言能与洛国骑十三营一较高下。
青年收起弓,俊美的双眸死死的盯着刀疤壮汉,倘若眼神能杀人,刀疤壮汉此时已死万次有余:“中箭的留着,其他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两侧白甲骑兵如开闸洪水般奔涌而出,个个牙关紧咬,目如喷火。
雨已停,天微亮,孩童回过神来,周围竟已是另一番光景。
白甲骑兵个个如狂屠杀神一般,倒下的马匪不论死活都会被后进的白甲骑兵补多几枪。
孩童迷茫的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待阳光透云而出时,一众马匪已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唯一还活着的便是那倒地不起奄奄一息的刀疤壮汉,他此时浑身是枪伤,却枪枪避开要害。
俊俏青年跳下马,朝重伤的刀疤壮汉走去。
临近,青年弯腰拽起刀疤壮汉带血的后领,拖着一道长长的洼痕来到孩童的面前,百斤壮汉在他手里竟如轻羽一般。
青年将刀疤壮汉扔到男孩跟前,盯着男孩道:“杀了他。”
男孩身子颤抖着,他望向青年,又望下濒死的刀疤壮汉,后退了一步,他没杀过人,他不敢。
哐当,青年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扔到孩童面前,语气更重了些:“拿起来,杀了他!”
孩童退了两步,委屈的摇摇头,已是满眼泪水。
“他杀了你母亲。”
青年的这句话让孩童为之一震,他转头望向了远处他的母亲倒下的地方。
“娘……”
当男孩再次望向刀疤壮汉时,那眼神已经变了,带着怒火,带着杀气。
“啊!!!”孩童大吼,快步拿起那把和他一样高的佩剑,咆哮着一剑刺入了刀疤壮汉的胸膛。
刀疤壮汉惨呼一声,歪头瞑目,但男孩没有停止,吼声更大,抽剑不停的砍下。
青年和身后的老者以及那一众白甲骑兵都默默的看着,只有男孩那悲凄的吼声在这炼狱中回荡。
待男孩停下,刀疤壮汉的尸体早已血肉模糊。
男孩疲惫的扔掉手里的剑,踉踉跄跄的朝母亲尸体走去,而后趴在尸体上嚎啕痛哭起来。
良久
“少主,这娃带吗?”青年身后那名黑衣老者驱马上前,看着青年问道。
青年点点头问道:“多少个了?福伯。”
那叫福伯的黑衣老者从马背掏出一本子翻了下道:“加上他是一千零八十六个。”
青年环视四周,鲜血混着雨水染红了整条泥泞之路,遍地的尸体中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甚至还有幼童,看着这惨烈的一幕,不免悲从心来。
福伯收起本子跳下马,捡起刀疤壮汉使用的砍刀端详一会:“少主,兵器精良,不似寻常马匪。”
“应是三元军假扮的,丧尽天良……”
“哎,新王不管,我们钟家能力有限呀……”福伯站起身扔掉那把砍刀,无奈叹气一声。
是呀,津西归樾数十万百姓,救不过来呀……
青年收回思绪缓缓走到男孩身后,手搭男孩后肩上道:“你知道谁杀了你娘吗?”
男孩哽咽着回身,颤抖着指那血肉模糊的尸体。
青年弯下腰抹去男孩眼下的泪水,道:“不,是三元。”
“那你是谁?”男孩警惕的看着眼前的青年,茫然的问道。
青年挺直身,习惯性的摸了下额头的痣,自信回道:“钟尧。”
钟尧,樾国大将军钟林的长子,在他出生那年父亲钟林找来两位有名的相师给他看相,相师皆言此娃运势不好活不长,奇怪的是这两位相师不久后便接连失踪再无音讯。
而钟林并没有因此放弃自己这个时运不济的娃,钟尧四岁起便被父亲送入军营历练,十五岁正式入军,从最底层的盾卒做起,一步一步往上爬,外人都认为这个时运不济的钟家长子是靠着父亲的关系起来的,只有钟家军的将士知道,训练场最后一个走的是钟尧,战场冲最前面的也是钟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