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一贯冷冷清清,院门口的丫鬟也是没精打采的。
忽有一缁衣丽服的女子,从那翠竹相夹的石径,轻飘飘,慢悠悠而来。
如仙如雪的容貌,身姿亭立,令丫鬟见了,既嫉妒自惭,又庆幸可惜。因不知她是否只是从此路过,丫鬟并没招呼,只是悄然把身体打直一些,以免丢了国公府下人的体面。
女子兜转片刻,最终停住脚步,走上前双手合十问一礼后,轻声问:“你们姑娘可在?”
丫鬟忙还了似是而非的佛礼,飞快的回道:“二奶奶给二爷摆庆功酒,我们姑娘和甄姑娘都吃酒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要寻我们姑娘,晚点再来吧。”
大观园内,人人都认识妙玉、议论过妙玉。不单因为她身为佛门女尼却有着绝色女子的容貌,更因为她虽然年轻,却是府中侯爷都推崇的得道之人。
因此,众人虽奇异于她的古怪孤僻,却也无人敢于得罪。
妙玉一听黛玉不在,便不再多言,一礼之后,转身循着来时的羊肠小路,出了潇湘馆的地界。
随便选择了一条不是回栊翠庵的路,漫无目的的走着,荡着,业不知走了几许地,忽闻丝丝琴音传入耳中。
琴音幽幽,冷清而不失于哀婉,令妙玉神魂一定。举目一瞧,才发现前面不远是梨香院。
没什么犹豫,她直接绕入其中。
梨香院一贯是吵闹的,但是当鹤立鸡群的她出现在梨香院的场院内的时候,那些勤练技艺的小戏子们,还是齐刷刷的将目光瞧向她。
妙玉不喜欢吵闹,更不喜欢小戏子们。而小戏子们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只好奇的瞅了一眼,便都不再理她,一个个继续干自己的事了。
循着琴音,独自往偏院而去,果然在偏院一隅的凉亭内,妙玉寻见了琴音的主人——他从江南带回来的,美貌连贵妃都为之侧目的名妓。
妙玉自号雅人,因此并没有随意出现打搅主人拨弄松风,而是站在一盆海棠之后,静静的聆听。
琴音清澈,没有一丝杂音,琴曲也很独特,妙玉遍寻脑海记忆,也找不到贴合的曲目。
妙玉是自负的,自认当世所存名曲,她皆有过研习,再没有当面不识的道理。而能够将非传世的曲目弹奏到她都不觉止步,越发说明其在琴道之上的造诣,果然不单单只是世人吹捧而已。
一曲罢,亭内的主人并没有演奏下一曲,而是静坐于古琴之前。穿亭而过的冷风吹起了她几缕长发,却吹不散,那孤寂萧瑟的身影。
妙玉眉头微凝,随便散下,从海棠后面走出。
“此曲为何名?”
短暂的沉默,“名《广寒宫曲》”
“何人何时所作?”
“此曲是我当年在苏州城郊钟吾山,夜观苍月,偶然所作。”
“你也是苏州人?”
“不是,当时是为学艺去的苏州。”
这一次,是妙玉沉默了下来。已经走进凉亭的她,
然后,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拥有着令世人一听就嫌恶,包括她在内的身份的女子,却着实拥有着冠绝当世女子的月貌与容。
她是
妙玉有些恍惚。不是想对方为何与她如此相似,而是在想若是她自己也大大方方的换上对方这样,美丽合身的闺阁女子衣裳,插上步摇,其时之姿色,是否能够盖过对方,亦或是平分秋色?
在妙玉看着顾青衣发呆的时候,顾青衣自然也将妙玉通身瞧了一遍。
但她并没有什么表示,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对着妙玉伸手示意旁边落座,便开始摆弄旁边的茶具。
妙玉瞅了一眼她那整套的茶具,忽道:“他……他们对你挺好的吧。你这套茶具瞧风格应该是苏制,但是我在苏州呆了许多年,却从没瞧见过,想来应该是特制的,市面上买不到。”
顾青衣眉眼微垂,将手中沏好的茶盏奉与妙玉,然后方回道:“这些东西并非府中赏赐。这是当初我沦落江南的时候,他们给我的,说是出自百年茗具世家之手,世上仅此一套。
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真假,只是这些年用习惯了,上京来的时候,便也就带上了。”
妙玉听她声音轻悠悠的,隐隐还有一丝自嘲,心里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女子与她一样,也是身不由己之人,于是突然问了一句:“你也……你是犯官之后?”
妙玉虽然从幼时起便一直待在庵堂,但那不过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她比世上绝大多数大家闺秀都要过的精贵。就连她居住的庵堂,都不过是她父亲给她修建的别样的春闺别院罢了。
因此,她其实也和别的世家大族的小姐一样,涉世不深。她想着,眼前这样的女子,即便沦落风尘,也应该并非自愿的,说不定和她一样,都是落魄了的官宦之后。
顾青衣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然而她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细说的意思。
妙玉才知冒昧,二人相顾无言,沉默下来。
妙玉满腹心事的品着茶,顾青衣则是慢条斯理的沏着新茶。在重新沏好一盏之后,顾青衣启齿:“以前夜静之时,我常于此地,得闻西南山上有悦耳琴音,心中便猜测定是你所为。
今日有缘相见,不知青衣可有幸,当面向姐姐请教一回。”
顾青衣的话,令妙玉一愣。她虽然早知道顾青衣的存在,也曾听闻有人议论,说此女与她如何相像,亲姐妹似的,但她却芥蒂于对方的身份,知而不会。
此时听顾青衣的口吻,倒像是对她颇为了解似的。
心中有些惭愧,妙玉也不欲在其面前再落下乘,因此道:“方才得闻姐姐仙音,自不敢当请教二字。不过我闲暇确实也有研习乐谱,也好弄琴,只不过造诣难以与姐姐相比。
姐姐若是不嫌,我倒也愿意为姐姐弹奏一曲,还请姐姐不吝指教。”
若有熟悉的妙玉的人在此,定会十分惊讶。妙玉可是个孤高自许的人,何曾见到她如此客气的与人说话,更别说一口一个姐姐的称呼人了!
外话少提。妙玉站起身,很快与顾青衣换了位置。
只是方将目光落在眼前的古琴上,妙玉便看出它的不凡来。手指轻触以试,妙玉忍不住询问:“姐姐这琴?”
顾青衣笑曰:“从我得此琴以来,姐姐还是
妙玉顿觉指尖的琴弦,都厚重起来。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一曲,幽幽弹奏出来。
伴随着轻灵的琴音,两个气质相类,且同样身世坎坷的绝色女子,就这么以琴音会友。连亭外的寒风,此时也变得无力,被完全隔离在此间雅室之外。
终有俗人看不得别人行雅事,一个丫鬟撞开琴声,闯了进来。
“姑娘,方才有人来传话,说是侯爷夫人请四位姑娘,前往府内,与众位夫人及小姐们献艺。”
琴音戛然而止,妙玉眉头深锁,满面不悦。顾青衣却是神色如常,也不回头,悦耳的声音便已传出亭外去。
“我知道了。你告诉她们,我一会儿就出来。”
妙玉道:“不是说,镇远侯请你们入府,是做小戏子们的教习先生们的吗?怎么她们还让你们去献艺?”
“反正也是闲着,而且,夫人叫我们过去献艺,每次都有赏赐,何乐而不为呢。”
妙玉并没有听出,顾青衣称呼凤姐儿为“夫人”,而不是与她一样,称呼“侯夫人”或者“镇远侯夫人”这其中的差别。
她只是有些生气,“姐姐这般的人品,也会在乎他们的些许银钱赏赐吗?”
顾青衣对她的不理解,并没有辩驳,微笑说道:“原本想着今日与姐姐畅谈琴道,如今看来,只有相约下次了。”
眼看顾青衣开始收整此间事物,妙玉也只能默默让开,却压根没有帮忙的意思,站在一边待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了一句:“她,有欺负你吗?”
“谁?”
“镇远侯夫人!”
顾青衣看妙玉那关切的模样,隐隐都有点咬牙切齿,心中忽然一笑:原来,她也并非那般的不谙世事。
顾青衣并没有多想,只以为妙玉是关心她的处境,因此道:“夫人她欺负我作甚?不但没有欺负我,连别人也不曾。虽然夫人她有招我们进府献艺,但也不过闲暇之余,让我们过去陪她解闷的。
即便是献艺的时候,对我们也很慈善,从无折辱之意,我们心里都很感激她呢。”
妙玉道:“你不要被她给骗了,他们自己府里的人都说,她是个厉害人物。尤其是得罪她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
“她是夫人,我们不敢得罪,也犯不上得罪,自然也就不用怕了。”
“只怕你早就得罪她了。”
妙玉说着,脸蛋莫名一红,话只说到一半就住了口。
顾青衣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盯着妙玉看了一眼,忽然说道:“我听人说起过,姐姐今年十八。我比姐姐小一岁,若是姐姐不嫌弃,从今往后,我以姐姐称呼,姐姐便唤我青衣吧。”
说完,也不管妙玉如何应答,欠身一礼,便抱着残月离开了此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