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辞的定远侯府,世代出良将。
定远侯常年征战在外,与夫人聚少离多,只得了一个女儿。
而我,就是定远侯府的独女。
父母希望我能女承父业、光耀门楣,所以给我取名张楣。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晚,下得特别大。
纷纷扬扬,整个京城都裹上了银白色的冬装。
整个庭院都被大雪照亮,我心中的些许忧郁,也被骤亮的天光驱散。
我穿着一身如火的大红侠客装束,纵情地飞奔在雪地中,与飘飞的白雪嬉戏,“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有好收成。”
“姑娘,侯爷身子不爽利,夫人要侍奉汤药。今晚的除夕宫宴,让姑娘代定远侯府入宫赴宴。”
我的眉宇间,聚拢了一团的担忧,“父亲一生为国征战,老来落下一身的病。皇上体恤武将,不会诸多为难,这除夕宫宴为何不推了?”
“夫人说了,姑娘在边关长大,如今正值婚龄,这才举家回京。现在,就该多出去走走,见见……”
我见侍女的樱桃小口,一张一合,似乎要说教个没完,当即就告饶,“好好好,我赴宴!我赴宴!”
当初说什么,要我女承父业。
现在,又天天想着给我议亲,巴不得把我嫁出去。
唉,父母心,海底针啊。
宴席未开,勋爵高门的闺秀、贵妇们,三两成堆,有说有笑。
我想起母亲的教诲,说是京中的贵妇人,最是长舌。即便不与她们交心,也不能轻易得罪。
所以,一定不能故作清高,要主动与这些贵妇人攀谈。
我笑盈盈地走向她们,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们便自来熟地抓住我的手,“这是定远侯府的大姑娘吧,长得水灵灵的,一看就讨人喜欢。”
“可不是,都说张家大姑娘能文能武,京中的大才女都比不上。”
被人这般夸赞,我下意识的反应便是道谢。
不对,母亲说过,她们这些人,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如果被夸了,得先夸回去才行。
“二位夫人才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楣儿在你们面前,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谁知,我话音刚落,她们便嫌弃地撒开我的手。
连带着其他人,都对我敬而远之。
我不解地点了点下巴,“我应该没说错什么话吧。”
“我的傻姑娘,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虽不是歹话,但妇人家都不喜欢被人说老啊。”
我有些挫败地垂着脑袋,“唉,与人相处真难。还是沙场上的扬鞭策马、快意恩仇对我的胃口。”
“姑娘,别多想了。这京城待着不舒服,等开春后,我们就回疆场。”
我本就不是悲春伤秋的人,挫败来得快,去得也快。
“冬日里,最美的景色便是雪压梅枝。我听说,皇宫里有一座倚梅园,里边的红梅开得正好。我们问问路,去那边看看吧。”
漫天的白雪,在空中舞了个尽兴后,懒懒地歇在梅枝、梅瓣上。
红梅白雪相和,红梅艳极,白雪净极。
浓浓淡淡,清清浅浅。
白雪想藏住艳丽多姿的红梅,红梅想给白雪涂染上明媚绚烂。
我被这片白雪红梅所陶醉倾倒,跑着跑着,便将侍女远远甩在身后。
突然发现,一个长得人模人样的雪衣男子,正举手攀折梅枝。
我抽出腰间的长鞭,便狠狠向他甩过去,“你这采花大盗,真是好生无情,连这般美景都要破坏!”
雪衣男子也不躲避,轻轻松松便抓着我的鞭子,轻笑着摇头,“姑娘倒是个火爆脾气。”
“本姑娘爱花惜花,你折毁花木,本姑娘就是要替天行道!”
我心中不忿,又和他过了几招,却每每被他躲避。越是如此,越是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想知道,他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
雪衣男子身后的太监,气得跳脚,直指着我的鼻子,“大胆,你可知……”
“小喜子,你退下。”
“是。”
整个倚梅园,只剩下我和他,我莫名有些不自在,“前边要开宴了,我先走了。以后,你别乱采花了。
“姑娘该是定远侯府的姑娘罢。”
“你…你怎么知道?”
这人看着人五人六的,我也不认识啊。
“整个皇城,也就张家姑娘一身侠客装束,英姿飒爽,非比寻常女子。就好比这倚梅园中的红梅,明艳动人,让人移不开眼睛。”
又有人夸我,要不要夸回去?
算了,别又把人吓跑了。
我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多吃亏啊。”
“辞修远。”
“辞修远……”我拖着下巴思忖,“这名字听着好像有点熟悉,好像,当今圣上就叫这名……”
我当即反应过来,“你是皇上!”
辞修远点了点头,“不错。”
“那这么说来,整个倚梅园,都是你的,那我刚刚还挥鞭……”
想到这里,我莫名有些后怕。
瞧我这脑子,在疆场待惯了,回到京城,总是不知道多留个心眼。
“张家满门英烈,为人敬重,朕不会计较。况且,红梅白雪下,你我一人着雪衣,一人着红装,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我与辞修远遥遥对视,两颊像是突然抹了一层胭脂,“我…臣女告退!”
“姑娘留步!”
“啊?”
“可否借鞭子一用?”
他不会要打我吧?
想到这里,我慌忙退了一步。
可是,我又突然想起母亲的教诲,君有命,臣莫敢不从。
“恩诺,给你。”
辞修远看到我的小动作,笑容绽开了满脸,“京城中的姑娘,大多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难得见到张姑娘这般率性的人。”
“可我母亲说,这是莽撞无礼。”
“定远侯府的女子,本就该活得张扬洒脱。”
辞修远的话,说到了我的心里。
雪越下越大,将红梅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一丝丝的明媚艳丽。
辞修远挥舞着长鞭,将覆在枝头的白雪打落,力道掌握得很好,丝毫没有伤到娇艳的红梅。 “红梅白雪,固然相得益彰;但雪重压枝,也会伤了红梅。”
这句话,我同样听到了心里。
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意有所指。
母亲最为上心的事,便是给我议亲,找的都是名满京城的少年公子。
我总是不自觉拿他们与辞修远做比较。越是比较,越是觉得他完美地无可挑剔。
“母亲,你觉得皇上如何?”
“皇上自幼失怙,年少登基,以仁德之名稳固朝纲,赢得群臣称颂,是大辞名副其实的中兴之主……”母亲说着说着,似乎发觉到什么,“楣儿,你不会对皇上有心思吧?”
我想起倚梅园中的辞修远,低着头痴痴地笑着,“就,一点点吧。”
“你是在边关长大的,皇宫里的规矩磨人。一旦入宫,便再也不能舞刀弄枪。你受得了?”
我双手托着下巴,生平第一次,难受地吃不下饭。
次日,母亲便堆着满脸笑褶子过来,“楣儿,皇上在倚梅园等你。”
“母亲,您是不是进宫见了皇上。”
不然,辞修远又怎会召见我。
“这些不重要,皇上还在等楣儿。我给你安排了车驾,你快些梳妆打扮,入宫赴约。”
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件罕见的大红色罗裙,又让侍女给我上了个时兴的妆面。
时隔一月,倚梅园的红梅,已经渐渐凋零惨败,被无情的泥土掩埋吞噬。
辞修远仍旧穿着一身雪白的锦袍,负手立在一棵红梅树下。
看到我身上的鲜烈罗裙,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我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一礼,清清浅浅地笑了笑,“皇上久等了。”
“张姑娘可还记得,朕曾说过。红梅白雪,固然相得益彰;但雪重压枝,也会伤了红梅。”
“臣女记得。”
“在朕的眼里,张姑娘便是娇艳的红梅。若折下插入花瓶,无论如何精心呵护,也只能得一时的美丽。张姑娘本该驰骋张扬,不该困于宫墙。”
辞修远说得委婉,虽未点明,却也说得很清楚。
既保全了我的自尊,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臣女…明白了。”
“张姑娘正值婚龄,朕有一好友,家世、品貌、性情、喜好无不与你相配。张姑娘若是有闲暇,今日不妨见见?”
原来,这就是心碎的滋味。
我强忍着情绪,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我发现,他的眸光中,也藏着不舍和沉痛。
还好,我不是一厢情愿。
这也许,就够了吧。
“既是他的安排,见见又何妨。男婚女嫁,理之自然。若对方性情好,嫁谁都一样。
“好,我去找他。”
辞修远愣愣地点点头,连自称都改了,脚步踉踉跄跄,深一步浅一步地离开。
喜公公扶着辞修远,感慨地叹了一声,“当初,皇上为了坐稳皇位,迎娶太傅嫡女为后,特承诺,此生再不纳妃。若没有这个承诺,也许……”
“即便没有这个承诺,朕也不想将她锁在宫墙。”辞修远转过身,失神地望着那片残败的红梅林,“有些人,只适合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