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翠不惊寒，细密的竹林深处，两位女子的身影，衬托得细密的竹林更加轻盈细巧。
穆小晚竟然感性起来，她预感在这竹林中，将会有一个真正的闺蜜，她心中的白如锦就如同这清高、挺立、傲骨的竹子，她打心眼里就喜欢白如锦。
穆小晚笑脸盈盈开口道：“小晚谢过白小姐几次出手相助。”
“你该不会觉得，我帮你是因为喜欢你？”白如锦冷傲地还以一哼。
“喜欢谈不上，起码不讨厌？”穆小晚答，“毕竟，我知，白小姐从来不问世事，自然不屑于掺和书斋琐事。”
“那你倒说说，我为何帮你？”
“确实不知，小晚也好奇。”
白如锦竟然露齿浅笑，这种浅笑对她而言，算是大笑级别的。
“你进书斋第一天，我对你并无好感，虽说你机智、灵敏，但你来路不明，且一来就惹得书斋男男女女......”白如锦突然停住，她在思索如何措辞，继续道，“总之，你一来就八方风雨。”
“那后来、我做了什么，让白小姐对我改观？”
“并非你做了什么，而是一些细节。譬如回回大师问你是否安好，你都可以告状，可你却总回答一切如常。”
原来是因为穆小晚没有打小报告啊！
穆小晚依稀记得，有几回白如锦在一旁听见她和大师对话的时候，罕见地瞟了她几眼。
原来如此！
白如锦淡淡接着道，“一般而言，一个女人身后有权势傍身，是她恃宠而骄、逐渐狂妄的最佳时机！当然，也有极少的人，在这种时刻能够做到更加隐忍、收敛。权势傍身可以考验一个女人，是庸俗，还是真高贵。你虽出身平庸，但骨子里高贵，有原则、有底线。”
穆小晚没想到，从白如锦口中居然可以听到如此高的评价！
不过，白如锦能说出这番话，穆小晚知道，和她的身世背景有莫大干系。
正当穆小晚要谦虚一番，白如锦又道：“况且你善于权谋，真真可惜了你那平民女儿身！”
这后一句又仿佛是在骂穆小晚，顺口接话道：“善于权谋是指？”
穆小晚一边纳闷、一边继续听她讲。
“苏雪衣、烨云迟跟你关系匪浅，就连三金石都因为平常酒局，被你收服，要知道他们可是宰相**的。这还不算善于权谋？”
“这顶多算是自保吧？”穆小晚才明白，白如锦看似缄默少动，实则书斋里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你先别跟我说什么自保！只是我尚有一点不明白，你拉拢的人够你用了，为何却一直还想接近我，是这小乘书斋水太深，你想多个保障多条路吗？”
白如锦居然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不知为何，穆小晚在面对白如锦的时候，竟然有种赤身裸体之感，她想要走进这位“准闺蜜”，唯有一条坦诚之路；否则，她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曲意理解。
既然她如此直接，穆小晚也直接回答道：
“我接近白小姐，和接近三金石他们的目的，略有区别。当然，你说的没错！在这唤日阁要立稳脚跟，交友总比树敌好，他们人不坏，是保障的最佳人选。但他们是男子，多有不便，我需要闺中密友。对你，功利心几乎没有，毕竟他们或许能保护我，而白小姐的个性以及家世而言，未必能在书斋保我周全。”
穆小晚说顿了顿，看她反应，似乎并没有触怒她。
白如锦惊讶于穆小晚的果敢坦诚，她居然敢直言白家在派系争斗中，并不强势的事实。
见白如锦并未翻脸，穆小晚接着道，“当然了，白家掌握契券署，相比我这个平民而言，是世家大族。但，在这世家贵阀林立的唤日阁......也不必我做过多比较。”
白如锦反而笑道，“那我便更加不解，有国师庇佑，你又何必接近我？况且，你收复我的计划也太慢了。我等你出招好久！你仍旧慢吞吞！”
“因为，交真心的朋友，急不得！”穆小晚忍住了笑意，悠悠道，“况且，你也没有闺中密友！不用急！”
白如锦僵住笑容，意料之外，她没想到穆小晚会点破她没有真朋友的事实。
见白如锦如此模样，穆小晚接着道：“因为我想和你交换秘密，只有交换秘密的人之间，才能建立过命的交情！恕我冒犯，我曾托人查过白小姐的家族状况。”
“呵、我有什么秘密？”白如锦冷笑一声。
穆小晚大喘一口气，说出了她长期以来观察到的白如锦，说出了她早想对她说的话：
“你出身名门望族，令尊乃当朝元老——契券署署令白严，是太子**太府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令尊不曾纳妾，原本你自小便是家族中唯一的女儿，头顶上，两个哥哥，令堂与你受尽恩宠。即便在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中长大，你个性却并不跋扈......可这一切的美好，终止于......令尊娶了一位年纪比你还小的小妾！还为令尊添了个老来女。你独女的尊宠一去不返......”
穆小晚停顿了，她看见白如锦面部发紧，嘴唇发白，“接着说。”白如锦故作镇定，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穆小晚语气转而温和许多，道，“我猜测，从小在你眼中，父母之爱如神仙眷侣，相伴终身，一方面你内心无法接受父亲如此待你母亲，另一方面男人三妻四妾，你与你母亲也说不上什么。”
穆小晚将许多措辞越加柔和，她小心翼翼地道，“于是，你心中的委屈，潜藏了起来。你开始更加奋发图强，你希望你父亲能看到你，只可惜这些年，小妾生的女儿，也慢慢开始夺去你在家中的地位......”
显然，穆小晚这一席话深深地刺准了白如锦，白如锦听完扭头就坐到了石凳上，一言不发。
穆小晚并不想戳中她什么，但她也设想过，白如锦听了这番话，彻底恼了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然而，白如锦并没有恼，她静静地听完穆小晚的话，轻声道：
“这些事，即便是跟母亲，我也未曾透露过。他们总说这几年我变了，但我自认为，我从未表现出过，是因为父亲纳妾的原因才......你是怎么察觉的？”
白如锦此刻并没有穆小晚想象中的半分傲然气势，那种深藏内心的柔软，像什么东西重重撞击到穆小晚心中。
“或许是感同身受，”穆小晚也靠近她坐下，“你应该听说过我时常昏迷，我的秘密是，昏迷后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比你凄惨。关于出身、父母亲、成长的家庭，有一个词或许你没听过——‘原生家庭’，我就是那种原生家庭很糟糕的孩子。”
白如锦柔软地抬眸看着穆小晚，问：“原生家庭？那昏迷之后的那个世界，比你现在的出身还差？”
穆小晚笑笑，“在那里和这里一样，我都是庶民之女。但原生家庭好坏，大多数情况和出身、富贵、地位没有关系，只和父母本身有很大关系。”
白如锦似懂非懂点头，并没追问，而是突然想给穆小晚讲个故事、或者说是个梦境。
白如锦说：“我时常会做一个梦，梦见：在苍黄的天底下，我永远都在追赶一辆马车，车中有父亲，马车飞驰，任我怎么呼喊‘父亲’、‘父亲’、‘父亲’......”
白如锦说到父亲两个字的时候，眼神空洞绝望地望着远处。
“任我如何追赶，即便摔倒在地，父亲坐在马车中，远远望着我，无动于衷。我在梦里总希望看到他哪怕心疼我一下......我暗自想，如若，在梦里看到父亲落泪，我便有了原谅他的理由......”
白如锦断断续续诉说着......
“可惜，一次都没有。直到马车连同父亲，消失在苍黄的天底下。每一次梦境不同的是，我慢慢地就不哭了，好像没那么伤心了。”
白如锦面无表情地讲完了她的梦境。
“所以，你最讨厌的便是——苍黄、萧索。”穆小晚道。
这个话题恰好戳中了穆小晚最脆弱的地方，导致她并没有问这个问题，而是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
她懂？！白如锦吃惊地点点头！
“是的，沉寂、荒凉、萧瑟的地方，我便憎恶、害怕。”
穆小晚也做过类似的梦，她当然懂。她懂的不是梦，而是懂得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做这样的梦！
白如锦看到眼前的穆小晚噙着泪，共情到自己，她心中一震，毕竟她们在此之前，从未交谈过。
穆小晚眼泪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将情绪克制住，对白如锦说，“我曾经听过这么一句话，人最不能释怀的莫过于，被迫从真挚的父母亲情中醒悟，明白那个曾寄托了全部希望之人，正是他们失望之人。”
这次换白如锦听完眼中噙泪，“那这些隐约存在的悲伤、困惑都是人之常情吗？”
穆小晚点头，“是的，该对自己好一点。”
白如锦突然情绪无法自控地激动起来，“无论如何委屈，心中不持抱怨愤怒，其实放过的正是自己。可我还是想不通，”白如锦身体微颤、声音微颤，继续道，“他背叛了母亲！他背叛了子女！他找了一个比自己亲生女儿还要小的妾！他因为那对母女，心里早已放弃了我们！是以，他们是真爱？”
面对白如锦的问题，穆小晚知道白如锦早就有自己的答案了，她探身向前，轻轻拉住白如锦的手。
“你此刻痛苦的根源是，你从原生家庭伤害里迟迟走不出来，却还在期待从你父亲那里得到爱。至于你说的真爱，你一方面心中自有答案，另一方面却还在寻找原谅他的理由，你劝自己，父亲和那个小你两岁的妾室是真爱，是你做子女的不够包容？”
穆小晚也不再掩饰心中的怨气，愤愤道：
“我觉得，这世间最操蛋的一句话，便是——谁痛苦，谁改变！凭什么！可是，我也明白，这一剂毒药，适合那些至真至纯之人痛苦之时。大道理都懂的时候，就需要偏方了，不是吗？”
这话乍一听就晦涩难懂！或许也只有白如锦，才懂穆小晚看似前后矛盾的想法。
白如锦打断她，道，“不光我父亲，就连宰相党那帮糟老头子，也一样，都娶了比子女还小的妾室。我自然知道，改变不了什么！”
白如锦从未对第二个人道明过，她是如何看待那帮糟老头子的！她评论之后，自觉心中畅快，同时又困惑，道：
“我反复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他们的姻缘心存偏见？一个七十多、一个十几！可放眼望去，如若不是个例，难道这这世间，那么多的真爱，都发生在老少之间？”
穆小晚笑道，“那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白如锦也无奈一笑，道，“一边是，真爱如稀世珍宝，世所罕见；另一边，真爱又总发生在那么多老少之间、权色之间。”
话题延展得远了，二人仿佛从方才悲伤的情绪中，一同走了出来。
她们二人开始展开了一场关于真爱、权势、交换的探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