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芷收起纸张,铺开硕大的布块,做出恭请的手势:“劳烦薛公子在这上面写一次吧。”
裙摆上的字大一些,领边的小一些,至于最后的袖口,李沐芷决定不再绣字,只简单勾几笔线条,算作装饰,不然衣裳会看起来杂乱。
在纸上写,可以恣意为之,但往布条上写,薛阳每写一句都会在脑子里过一遍诗句内容,字当如何写,李沐芷从旁用手在布上画着,告诉他诗句怎样排列,傍晚时分,才算停笔。
薛阳放下笔,转了转手腕,李沐芷将布条完全舒展铺在案几上,退了两步,在脑海里勾勒着缝制的画面。
“今日的活算结完事了吧?”薛阳在她身后出声。
李沐芷满脸挂笑,回身猛点头:“等着彻底晾干了,明日拓到绸缎上,我就可以绣了,多谢你薛公子。”
她笑得太过灿然,脸上蒙着窗外铺进来的夕阳余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闪着光晕,薛阳盯着她看,顷刻间,像是将晚阳迎到心中,余晖同样也洒满他整颗心。
“薛公子帮我太多,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忙着,没腾出空来,今日再无他事,不如我带着薛公子出去转转,也算是尽地主之谊,可好?”李沐芷兴味盎然提议。
她转身时候,薛阳及时移开了视线,望着窗外桃树,听她兴致这般好,哂然道:“真是新奇,李家姑娘竟也有不忙要出去玩的时候。”
李沐芷知他话中带话,并不计较,毕竟他来了后实在对李家帮助太多,于情于理都该尽一番心意,别说只这么一句话,就是打她一顿,也不算吃亏。
“我就当你答应了,现在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去吃饭,保证你吃完往后一直记着。”李沐芷理了理衣衫,又将荷包钱袋带好,准备就这样出门。
薛阳故作不稀罕:“我来这儿也快一个月了,周遭好吃的酒家可都尝过,饭菜有的不错,可也并非什么珍馐美味,有的不过尔尔。”
李沐芷说了一声‘是吗’,就不再多说,只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朝着门口走去,薛阳急急叫住她:“李姑娘!”
李沐芷停下。
“你就这样出门?”薛阳一边问一边在自己的头上绕了两圈,李沐芷立即察觉,她的头发或许乱了,伸手摸了两把,又回到屋中的铜镜前照了下,见头顶的发髻松了,垂下两缕头发,她伸手拔下固定的发簪,一边麻利地梳头,一边对薛阳说:“劳烦薛公子稍等一下,我梳下头。”
薛阳随口道:“不急。”
话这么说着,他眼光却不离开,直勾勾地盯着她。
李沐芷试图为自己重新扎起发髻,试了两次却发现太难,她的头发不是青梅就是玉竹梳的,两个丫鬟手巧,她却没多少经验,将发簪插上,一点也不牢靠,没等转两下身子,就要散架。
李沐芷不再纠结,干脆拆散头发,挑出上方的几缕头发,编成辫子,随意扭成一股,用发带绑上,垂在肩头,对镜瞧瞧,倒是也不丑,还好放弃了发簪,不然就要被绊在头发上了。
“我好了,咱们走吧。”李沐芷转身,只来得及瞥见薛阳移开的头,李沐芷略有疑惑,又道:“走吧薛公子。”
薛阳头也没回:“好。”
率先走出了房间,李沐芷快步跟上。
还没到三伏天,夜里的风吹在身上很是舒服,不热也不凉。
薛阳走得快,风呼呼灌进耳中,他只觉不够冷,吹不凉他翻涌起来的心潮。
现在想想,他真有够蠢的,若是刚才李沐芷梳头过程中突然回头,不是正好逮住他傻子一般盯着人家看?呆头呆脑的样子,非得被认成是登徒子不可。
薛阳对自己不满。
江湖上多少女子,武艺高强,撑起家业,辅佐父兄,聪明能干,就连山庄里伺候他的丫鬟,好几个都颇具姿色,自己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个李沐芷又倔又别扭,主意正心眼多,这么看都不是讨人喜欢的样子,他到底盯着她看个什么劲?
莫非是好奇她这般女子,是谁见了一面就要说亲?
那个张妙仪是什么人物?
她的外甥在番都又是什么人物?
怎么一眼就相中要来提亲?
思绪飘到这里时,薛阳更加迷惑了。
绕过两条街,李沐芷带着薛阳来到宥城的夜市,她指着灯火通明的街上,颇具骄傲地介绍:“这里有世间最好吃的东西,到宥城的人若是没来这里,就算白来。”
薛阳戏说:“这跟山下的集市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放在夜里罢了。”
李沐芷也不反驳,只往前走着,绕了好几个摊位,停在一家中年夫妇的馄饨摊,说道:“老板,来两份馄饨。”
薛阳跟上,做到了她对面,一眼就将不大的馄饨摊打量了个遍,一回神,见李沐芷正盯着自己,下意识解释说道:“陈设简单,倒也干净。”
李沐芷露出淡淡微笑,介绍道:“听说这个摊位好几十年了,最早是老板的爹娘经营,后来他们故去,就是他们的儿子和儿媳来做,虽然换了人,味道却没变,你看,咱们这是来的凑巧,不然都没位置。”
薛阳环顾,桌子确实都满满当当,两人坐下后,又来了几波人,见里面没位置才又走开。
“那我就尝尝。”薛阳掏出帕子,擦了擦筷子和碗,一抬头见李沐芷正也在擦,他不禁笑出来。
李沐芷也冲他笑笑,没再说话,安静地等着馄饨上来。
他们在云锦坊里朝夕相对了近一个月,常常是这样沉默的相处架势,此时换了地方,并不觉得尴尬。
李沐芷望着人来人往热闹鼎沸的街道,脸上含着柔和的笑意。
薛阳一开始也盯着街道看,后来看着周边的摊贩,看看有卖什么吃的,待会儿过去买来尝尝,绕了一圈后,他的视线就落在了对面的李沐芷身上。
褪去了白日里的精明强干,此时的她脸上难得添了几分天真,像是等待心爱玩物的小孩,出奇的温顺。
说来奇怪,明明她是一个话不多也不发脾气的人,可薛阳从她的眉梢眼角,指尖衣摆上,都看出她并非表面那般好说话,温良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偏激的心。
她的脸上素日神情和缓,却从未有过今日之色。
老板娘端上两碗馄饨,打断了薛阳的注视,声响提醒他收回视线,一转身却撞上了老板娘含笑打趣的神情,薛阳脑袋一轰,脸竟红了起来。
老板娘的眼神分明在说:“偷看,让你偷看,我逮到了啊!”
低下头,借此掩饰自己的脸红,李沐芷一见,出声提醒道:“先别吃,很烫。”
她话说得晚了,薛阳心有其事,忙乱之中没有留意,吞进一口滚烫的馄饨,登时烫得满嘴火辣,想要吐出来,觉得没有礼数,咽下去喉咙又要吞不下,只好扭开头不住朝旁边呼出气,好让馄饨凉一凉,终于吃到肚里,舌头一片发麻,眼睛也被烫出了泪水。
李沐芷坐在对面,一直紧张地盯着他,此时看过来,发现薛阳泪眼朦胧,李沐芷脸上的担忧变为憋笑,她忍了忍:“我去给你买碗冰粥。”
薛阳及时地捉住她话音里的笑意,斥责道:“我都要烫死了,你还在笑?”
话虽是这么说,但并未真的动怒,李沐芷也听得出,干脆低头笑够了,才道:“慢些吃,省得再烫着,也能尝出味道来。”
薛阳再吃一个,故意装作面无表情:“我舌头麻了,吃不出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