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眼前这女人已经令他数次出乎意料。
江嘉劲打量起林翘。
是真的过了许久许久,他才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比如呢?”
“我一定大红大紫给您看。”林翘说。
“可我这里并不缺早已大红大紫的艺人。”江嘉劲神态悠闲。
林翘心里顶着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回道:“可我会比她们都要红。”
“哈。”江嘉劲是真的笑了。
林翘摸不准他的意思,又重复一遍:“只要您拉我一把。”
江嘉劲很久没说话。过了会儿,他抬手示意祁山和夏泽义出去,夏泽义离开时瞄了眼林翘,他想不通是不是流年不利,才会遇到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奶奶,最后只能叹了一声,臊眉耷眼离开。
屋里一时只剩下江嘉劲和林翘两个人,他靠在椅背上,两条修长的腿跷在一起,姿态轻松懒散,不紧不慢审视眼前的女人。
她没有任何打扮,连穿着也不过是商场里随处可见的白裙子,可她身材极好,一块白布扯在身上却遮不住婀娜袅袅的妩媚。
她有一双眼尾微微上翘的大眼睛,三分猫相,高傲狡黠,正因没有化妆,那双瞳仁愈发清亮灼目,透出执拗和倔强的意味来。
整体看下来,这是个虽柔媚,却不软弱的女人,反倒更孤高些。
他忽地想笑,只因蓦然想起一只醉猫。
那个下午晴天烈日,她就这么在外酗酒,又张牙舞爪地踹了他的车。
还以为不过是个寻常的小插曲,以后再也不会见了,谁能想到此时此刻,她如此郑重地站在他面前,只求他能给她一个工作机会。哦不,应该是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看着她时,她也看着他。
那目光带着几分说不上来的狠劲儿,只应出现在殊死一搏的穷寇身上。
他心里嘲弄,讽刺地问:“谈判是需要筹码的,你有什么?”
林翘知道自己的话语苍白无力,她什么筹码都没有,只有这一张还算美丽的脸蛋,一具还算曼妙的身体,和一个不失韧性的灵魂。
可这些并不足以打动眼前的男人,她知道。
见林翘许久不语,江嘉劲笑了:“让我来猜一猜,你应该是那种自诩人间清流的人吧,怎么,现在想通了,愿意变浑浊了?”
这话并不好听,林翘极力忍住才没皱眉。
可更难听的话还在后面:“还是说,你是假清高,真窝囊?”
林翘听过很多尖锐的辱骂,江嘉劲的毒舌与之相比,已经算是文明。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的眼神那么轻蔑,像在看垃圾一样。
她好想闭上眼,或低下头,只有这样才能避开他的眼神,可她没有,她还是选择直视着他,不让自己当逃兵。
或许是经过江荣先的发难,江嘉劲今晚的心情实在不算好,正巧又有个人送上门来给他出气,林翘越是不语,他就越是想刺她,他轻轻摇头,露出可惜的神色:“林小姐,怎么不说话了?”
林翘注视着他。
他噙着三分笑:“想要佛系,却六根未净,想拼事业,又狼性不足。”
他给她这样一句判词。
随之又道:“神仙来了,也不能让你的事业起死回生啊。”
他是怎么做到如此气定神闲就说出这么多淬了毒的话的?
林翘本来还想,老天真是不长眼,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居然还生了一副好皮囊,好事儿全让他一个人占了。
这下她心里稍稍平衡了许多,因为老天爷把傲慢,毒舌,冷漠的特质也同样给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林翘蓦然想起上个月,她经由周珊引荐,去试镜一部由小说改编的古装剧。
她当时表现不错,导演现场就定下她出演女主的掌事大丫鬟一角,谁知她回家等合同的期间,却看到这部剧开机的消息。
打电话过去问,接电话的那个人,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颇有一腔愤懑,悄悄告诉她:
“导演对你是挺满意,但你也知道,圈里向来有‘艳压’一说,男二也得忍气吞声给男主让妆,你漂亮,但太过,到时候电视剧播出,女主难保要被审判连丫鬟都不如,她怎么可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是啊,这个圈子的竞争太激烈了,什么雌竞雄竞,连路过的狗都要竞上一竞。
何况这部戏的女主角,还是林翘上学时的宿敌宋雨薇。
那时候,林翘和宋雨薇一个颜值出众,一个专业拔尖,排戏时常常会竞争女主角。
林翘当女主的次数并没有宋雨薇多,宋雨薇却总被林翘压得死死的,因为林翘就是有这个本事,哪怕作配,只要站在舞台上,她就是最吸睛的那个。
直到大四下学期,有一部戏同时找到她们,宋雨薇的经纪人撕下了那个资源。
有时候只要赢最关键的那一次就够了,那部戏播出后大火,宋雨薇一跃成为备受业内关注的新晋小花旦,而林翘呢,连演宋雨薇的丫鬟都不够格。
人往高处走,林翘却像水,往低处流。
所以她哪里是什么清流?林翘自嘲地想,她是不入流。
林翘在想,她的困境到底是什么?
她的困境应该是——她想在名利场里写诗,无奈却没有诗人的天分与清高;她不是草莽,却也不是天才,偏又比平庸之辈还强上一些;她有野心,同时又长了颗玻璃心;她想混出头争口气,却没有手腕也没有豁出去的决心。
结果自然是连嗟来之食都吃不起了。
林翘看着江嘉劲,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自己。
她的目光越来越戾气。
她深深望向他的瞳孔,目光凌厉如刀,像是在看令她恨之入骨的仇人。
江嘉劲岿然不动,回视过去。
片刻后,她勾唇一笑,脱口而出:“江总,你的话说得太文明了,要是我,就会问‘你这女人应该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人吧,怎么,现在想通了?愿意当个真正的婊子了?在这拿我当嫖客呢’?”
你想骂我?
殊不知我在想要改变的那一刻就已经将自己辱骂千万次!
我痛斥自己的,远比你嘲弄我的还要狠上百倍,你的三言两语,于我不过是挠痒痒。
林翘愿意忍,是因为退一步海阔天空,可现下她不愿意了,她再傻也看得出来,眼前的男人明显只是想找个人出气,她忍成个孙子也不会换来想要的机会。
如果忍气吞声不可以,那么以牙还牙会获得另眼相看吗?
江嘉劲还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硬刚他的女人,心中不免一荡,面上却只是小愣了一下,就笑:“看来我说得没错,你还真是三者全占了。”
这话仿佛让林翘挨了一记窝心脚。
她混成这样,不能全怪公司不作为,和这烂脾气的确也有很大关系,只是她从未想过改变,即使真的栽过许多次跟头。
她只是略顿片刻,就继续说道:“这个圈子潜规则一直都有,男人女人都是。但总有人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清清白白走到那个高高的位置上。我比较不幸,还没有走到那高处,可此时此刻的我,至少是清清白白走到你面前的。”
江嘉劲的笑容僵在唇角,默默看着她。
林翘盯住他,一字一句:“既然入了这行,总得拼点什么。要么博出位,嫁入豪门;要么争地位,拼个影后;要么攒人气,享受万千追捧。我也有自己的私欲和贪心,可惜如我所说,我曾经是一个进了窑子还想立牌坊的人。可现在我不想了,我今天既然站在这,就是代表我不想了。”
江嘉劲换了个坐姿,感觉越来越有意思了。
林翘停顿两秒,才又把话说下去:“反正牌坊是立不起来了,那我要做个爽翻了的婊子!”
林翘知道,他给了她把话讲下去的机会,就证明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对她毫无兴趣,那么她必须做到直击心灵。
这一刻,她可以是幼稚的,也可以是莽撞的,只要能让他印象深刻就够了。
这样大胆的话,果然让江嘉劲忍不住扬了扬眉。
眼前的女孩有些疯狂,但不得不说,疯得有些迷人。
这样一个浓墨重彩的女人,可他仍然没有被她牵着鼻子走,话说了一圈儿又绕回来:“所以呢,你的筹码是什么?”
“你要什么?”她这样顶回来。
他眼神玩味:“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她这样说。
他几多玩味:“要你也可以吗。”
“当然。”她倔强得像只小牛犊。
他简直要大笑:“你可真是一丝羞愧都没有。”
“……”
空气静了一秒。
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泄露了她的心思,她只咬着牙,笑道:“我为什么要觉得羞愧?第一,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值得我当贞洁烈女;第二,我为了理想可以付出我自己,男人既然这么看重女人的贞操,我都付出你们最为看重的东西了,我不伟大吗?我何必羞愧?!”
这些上位者,明明知道她们能豁出去的就只有那么多,既要享用她们奉献的纯洁,又要高高在上,任意折辱奚落,她才不上他的套。
有些东西,她不愿意付出的时候,谁都不能染指。
可一旦交付出去,就代表她完全说服了自己,充分理解自己,包容自己。
谁的指责也不能让她疼痛!谁也不能阻碍她走想走的路!
这样牙尖嘴利,江嘉劲不由得眯眼看她。
眼前的女人的确有几分与众不同,她有着猫一样娇软的外表,却长了颗母狼般的心脏,足以让他印象深刻,可这并不能成为打动他的理由。
她明显很激动,可他却始终冷静着,偶尔被她几句话激起涟漪,却也很快又变得平静无波。
他轻飘飘地又开口:“口才不错。”
继而提高音量,“祁山,送客。”
门从外面被打开。
祁山一眼看到那个背对着她,将头颅高高扬起的女人,他顿了一顿,上前说道:“请吧。”
林翘也不看他,只瞪着江嘉劲,露出一个“你也不过如此”的淡淡微笑,数秒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