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尸腐黑的躯壳倒在道观许久不曾打扫的水泥地上,扬起一阵尘埃。
失去头颅的触须疯狂摇曳,“叶长生”仿佛一只吸满墨水的气球,扎破后黝黑的皮囊内的墨色汁液涓涓而出。
叶遥岑半只脚已踏出阴冷后院,但回头瞧那怪物半死不活的模样,师父烧得黢黑的人头正睁着空无一物的双眼躺在一团烂肉之上。
——若它仍是诈死,那又该怎么办?
叶遥岑在【径直离开】与【留下补刀】间摇摆不定。
停驻在原地半晌,“叶长生”毫无动静。叶遥岑盯着师父那看不清五官的头颅,片刻后移开视线,决定喊来师弟望风。
此刻在叶遥岑心里,是不是“蠃”已不是最关键的顾虑。彻底杀死寄生在叶长生躯壳上的怪物,才是现在她心中的第一要务。
叶芥本就听到动静,从前院跑至中庭偷偷靠近,但弗一接近后院,下意识地停驻脚步。他抿着唇来回踱步,直到师姐的呼喊传入耳中。
叶遥岑拎着斧头:“师弟别靠太近,你且站在门口阳光下看着就行。”
顺着叶遥岑的吩咐,叶芥抵住木门防止其再次消失,叶遥岑从头上扯下米白色的骨簪。
黑发散落,她拖着斧头缓缓走向“叶长生”的尸身。
师父的人头被符火烧得焦黑,燎出森森白骨。仔细一看更是双眼空洞,连死不瞑目都难以实现。
同样地失去招子,叶天狗与叶长生却是截然不同。叶天狗那是人为挖去的,血免不了要哗哗的流,但叶长生这空了的眼眶却显然不是。
他的眼球、他的血,像是被当成了点心,被什么东西“滋溜”一口吸食掉了。
脱下明黄外袍,叶遥岑倚着拎着斧头的右手,左手裹住师父的头向上一拔。
“嘎哒”一声后,叶遥岑将师父的头“取”了下来。
虽然略有风险,但叶遥岑还是将师父的人头裹好捧到一旁。
叶遥岑一边挖坑一边絮叨:“头砍下来单埋了,师父您老人家也算是作为‘人’入土为安了吧?”
叶遥岑不免喟叹,自己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徒弟……
迅速挖出西瓜大小的土坑,叶遥岑捧起叶长生的头颅,对比着土坑比划大小。
将脑袋塞进坑内,填埋上新鲜的泥土,堆成一个鼓鼓的坟包,叶遥岑拍拍身上沾染的泥土后站起身。
下一秒,只着白色里衣的叶遥岑眼神一凛,锋利的簪刃紧贴“叶长生”残留的躯体,顺着破碎的食道下行。
这根用骨头磨成的簪子可是大有来头,是叶遥岑最喜欢的“骨簪”。
除了束发,叶遥岑拿着它的第二用途便是……
划穿皮肤。
连带着刺破胸膛,“叶长生”的躯壳像被寄居的生物吸走了所有养分。
乌漆麻黑的脏器腐烂得差不多了,唯有贮血的心脏仍然鲜艳,仿佛下一个眨眼间就会重新开始搏动。
锚定真正的师父已经因污染死去的心,叶遥岑手起簪落猛扎入肉,膨胀的心脏如盛满火药的爆竹,炸出绚烂血花。
扎破心脏的瞬间,除了外在的皮,皮下蠕动着的黑肉被腐烂迅速吞噬。
“咳咳咳……”叶芥一手扶门框,一手握拳放于唇边咳嗽两声,“师姐,这是……‘蠃’吗?”
——天地有五虫,赢鳞毛羽昆。
眼前的生物无毛无鳞,黝黑的皮肉裸露外在,十分符合书中对“蠃”类生物的描述。
叶芥遥遥盯着师姐处理尸体,看她手起刀落一点一点地撬开那长满触手的皮肉。
他亲眼看着师姐将师父的人头割下,却并未对师姐产生怨怼过恐惧。
毕竟,师父已经不是师父了,他作为人的所有养分都供给于这黑黢蠕动的软体生物。
叶芥思量想去,没有脊柱生命力又极强,多半是五虫之一的“蠃”类怪物。
但若真是“蠃”……
忍耐多时的饥饿感再次袭来,长至肩下的银发被枣红色缎带束在脑后。叶芥倚着院墙,额间红痣因眉头紧锁而格外显眼。
对于叶芥心中所想,叶遥岑不知也懒得猜,她答得干脆利落:
“不知道。”
怪物是叶长生带回来的,据他所言来自什么徐氏后人胥家所藏,别的一概不知。
骨簪插入黑色皮肉,搅动时的阻滞感,和拉磨卡住时一样无奈。
但这毕竟是叶遥岑第一次杀这么奇形怪状的事物,动作难免有些生疏。
换了个柔软的腹部下手,锋利的簪子到了刚才卡住的地方依旧戳不动。
——这怪物肚子里有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叶遥岑放开手脚去挖。
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事已至此她弄个明白咋滴了。
扭头喊师弟过来一起帮忙,师姐师弟俩人拖着半人高的黑色触手怪走到中庭,触手怪剖开的伤口不断淌出墨色液体。
接触到阳光的刹那,充盈着墨汁的黑色生物宛如被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
躯壳缩水后,这怪物肚中贮藏的不明物体轮廓就更加明显。
像一本质地坚硬又相当厚实的书。叶遥岑这么想着,身体却已经直接上手。
“嘶啦——嘶啦——”晒了太阳的怪物皮肉不再坚韧难破,叶遥岑银簪顺着皮下的肌理轻松划开。
黑黢黢的怪物皮开肉绽,隐秘其中的“书”露出些许。白与黑的对比尤为醒目,仅是露出一角就令叶遥岑心潮澎湃。
那是一本白骨书,洁白的书皮宛若精雕细琢的象牙,镂空的扉页如同森森白骨。
无暇的白截止于扉页中央,那里镶嵌着一只裂成三瓣、燃烧着的金色竖瞳。
饶是胆大如叶遥岑,此刻也不禁睁大双目,颤巍着手抚向白骨书。
在指尖触及白骨书的刹那前,三瓣金瞳倏地调转方向,如同锐利的剑刺进叶遥岑的双眸。
“啊啊啊啊!”叶遥岑捂着双眼倒地,压抑着的痛呼传入抵着门的叶芥耳中。
本已失去活力的黝黑外皮重新膨胀,肥大如吸满墨水的破布,撕裂的细长边缘长出吸盘。
下一秒,白骨书金光乍现,黢黑的怪物将捂着双眼的叶遥岑吞噬。
“师姐!”眼见师姐被怪物吞入腹中,但看清那黏黏糊糊蜷缩成团的怪物,叶芥却罕见怔愣。
因为望见那生物的第一眼,叶芥的脑海中就浮现出莫名其妙的概念。
——眼前的事物并非怪物,而是“胞宫”。
师姐回到了“母亲的胞宫”中。
羊水般的暖流将躯壳严密包裹,被刺的双目不再疼痛,即便黑暗如期而至,嗅觉、视觉双重失灵,暖意却不断上涌,身体开始变轻。
某一瞬间,叶遥岑觉着,自己似乎回到了未曾谋面的母亲身体中。
柔软冰凉的触须自白骨书中溢出,攀上叶遥岑的双臂,直到缠绕至她的脖颈。
叶遥岑闭着眼,哭得无声无息,似乎那泪并非由她而泣。
她血迹斑斑的手扒着脸面撕扯,眼角的泪痣像是吸饱了鲜血般娇艳欲滴,半凝的黑血混着泪顺着师姐白皙柔软的脸颊流下。
——师姐在哭。
意识到这点,叶芥恍惚的神智反而回神几分。
【师姐!】他喊叫出声,然而话脱出口却是“咩咩咩咩咩”【不要哭……】
叶芥不知自己在“咩咩”,叶遥岑可是听得明白。
若非分身乏术,叶遥岑真想啐两句。
——她哭可不是在为谁悲伤,只因为刚刚那白骨书不知怎的到了她眼里!
双目在酸涩的刺痛下止不住流泪,黑暗的双目之中更是涌入数段莫名其妙的文字。
【失去神智的叶长生吞噬掉自己的两个弟子,黑太岁的力量因此更加强大。
“长生!长生!长生!”
“长生啊!长生啊!长生啊!”
“长生不老!长生不老!长生不老!”
……
黢黑的生物这样喊道,经久不息。
直到天狗食日、夜幕低垂,长生殿自此陷入彻底的黑暗。
万籁俱寂之中,唯有太岁仍在喃喃自语。
“长生不老!”只听祂这么喊道。】
在“太岁喃喃自语”之后,白骨书的记载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叶遥岑失聪的耳畔传来絮絮叨叨的碎语。
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她的耳朵发出无序的呢喃。
【天下……玄牝……】
【太平……无极……】
【万形万劫,无貌无相,慈悲救苦】
来自低语的最后呢喃,叶遥岑终于听清那近在咫尺的深吟。
万 形 万 劫
无 貌 无 相
慈 悲 救 苦
恍若隔世间,贮藏白骨书的尸体化为黑水散去,徒留断裂的骨架提醒着在场的两人,这曾是人的尸骸。
除却尸体,一切已经恢复原状。
日照当空,风吹过后院前方的银杏,穿透宽大的衣袍,带来丝丝凉意。似乎方才的所有均为叶遥岑的梦境臆想,唯有兀自翻开的白骨书,提醒着她亲历的曾经。
叶遥岑捧着它,散发着温热气息的白骨书恍有生命般无风自动,羊脂玉一般的扉页浮现出四行莫名其妙的字眼:
【当前场景:长生山—长生观—后院】
【主要芥子:???】
【持有者:叶遥岑(长生观■■■)】
【当前人道等级:练气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