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闻风沉默着从纳物空间取出供桌,搭上素布,摆放香炉烛台,小三牲祭品米饭水酒等物,点燃白烛插上。
见神庙遗址上方,钟文庸似乎陷入呆滞,全身黑雾散开,丝丝黄芒萦绕。
他无声叹了口气,厉害精明如山神爷,亦有几百年执念心结不解。
事到临头,事关生死的关键时候沉沦自陷。
看了看带来的小沙漏,离子正三刻至阴吉时,还差半刻钟,但是山神爷此时状态,他不能再等,再等要出大问题,拿起桌上几张纸钱,随手往空中抛去。
夜风吹拂,纸钱化作火光团往下风处翻滚飘飞。
张闻风口中吟诵《太上说常清静经》。
舒缓的经文声,高高低低在黑寂湖洲响起,无形静气自他身上缓缓扩散。
沉浸执念之中的钟文庸,在一波一波清净心境微弱气息冲刷下,良久之后,又慢慢重新凝聚成人形,盘坐空中, 双手掐一个古怪神诀,身上暗黄光华微闪。
张闻风擦了一把虚汗, 总算将陷入困顿的山神唤回, 继续抛飞引路钱纸。
他要为钟文庸进入冥域, 扫除一切干扰。
经文声继续响起,他不再消耗精神和元炁, 鼓荡静气影响钟文庸。
用不着了,点到为止,钟文庸既然挣脱便不需要帮助。
他用自身清净心境外放影响旁人, 还是上次在训堂偶然尝试成功,掌握的一门冷僻运用。
转眼便到吉时,张闻风捻起三支线香,稍稍一晃便用元炁点燃, 口中的经文吟唱,转换为《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
音韵顿变,充满了悲天悯人的语调。
天地间的黑暗似乎随着经文琅琅而洗涤透彻。
有数点幽火自远处,闻声飞来。
钟文庸盘坐空中, 受着绵绵香火的缠绕熏陶, 巍然不动。
张闻风右手持木筷,在祭品和米饭、酒水上点动如舞,行云流水般完成仪式。
抛飞纸钱, 念诵经文,不停为端坐的钟文庸残魂加持。
细细微微的无形力量, 渐渐积少成多。
远近赶来的三三两两游魂,随着引魂香去了冥域。
直到再无鬼魂出现,线香换了三次,经文声不绝于耳轮回了数遍,钟文庸飘然起身, 他模糊身影的胸口位置, 有一团稀薄黄芒闪动,渐渐消隐融入不见。
张闻风挥起左手, 画出四方形幽深模糊鬼门, 缓缓后退,伸手行古礼微笑做请。
短短一个多月的相识、相助、相交, 视若师友,纵使心情复杂不舍,也得亲手相送进入冥域,了却前尘往事, 后面的路坎坷, 得山神爷自己去走了。
钟文庸翻动宽袖,翩翩拱手为礼。
他经历执念心境圆满,得香火熏陶经文加持,藏一丝宿慧于神魂深处。
此去,再是风高浪急,阴风蚀魂,他已然无惧。
张闻风抱香为拳,微笑念经再还礼,挥手间,供桌上纸钱漫天飞舞,伴随香雾袅袅,化作团团火焰往四面飘零,绚丽如焰火朵朵,这是送行的开路钱,多多益善。
钟文庸大笑阔步,迈入鬼门离去,没有只言片语留下。
倘若有来世,自当相见有期,多说何益?
倘若此去沉沦蒙昧,不复灵智,说再多又有何用处?陡生伤感,惺惺作态罢了。
鬼门缓缓消失于夜空中,张闻风捧着线香朝四方各行一礼,插香入炉,盘坐地面,继续吟诵经文不停,时而挥手, 抛洒供桌上的纸钱焚烧送行。
冥冥中,他感觉这样或多或少,能够帮到进入冥域独自面对一切的山神爷。
他待朋友以至诚, 纵使阴阳两相隔。
冬寒霜重, 经文声在荒芜湖洲吟唱半宿, 雄鸡鸣叫,五更过后,天地间最黑暗时刻过去,阳气渐生,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时候方始停歇。
张闻风收拾东西,踏着皑皑白霜,与在湖畔巡视一夜的驴子、幼獾启程返回。
“观主,他是你的朋友吗?”
“是,又不是。”
很复杂的关系,不单单是朋友那么简单。
“他神神叨叨的,每次瞥一下我的那个眼神,有些吓驴。”
“你想多了,你是我一伙的,他不会害你。”
钟文庸曾经建议,让驴子学习神道手段,被张闻风坚决拒绝,他只想驴子开开心心做它的驴大侠,不想沾惹牵扯太多的神道因果。
纵使能够学得一身厉害本事又怎样?
他知道钟文庸是替他考虑,想给他成就一个忠心耿耿的帮手。
他不需要,驴子是他的伙伴,不是听命行事的傀儡。
“哦,我感觉他怪怪的,不像个正派人。”
驴子絮絮叨叨,东扯扯,西说说,一路说到进山门牌坊。
天色微亮,有七八个学徒穿戴整齐,早起在晨风中沿着矮山跑步锻炼。
驴子耳朵一竖,四个蹄子在地上一撑,撂下观主,驮着打瞌睡的幼獾跑了,它最喜欢与学徒们追逐玩闹。
观主的说教是它前行路上的明灯。
但是不需要时刻照着路,它忒喜欢观主告诉它的“率性而为,道修自在”这一点,简直是为了它量身打造。
率性,自在,多美好。
张闻风独自返回山顶,二师兄和岳安言早课刚刚做完。
打了招呼,张闻风摆手笑道:“你们且去,不用留膳,我想歇息一上午。”
打开西殿门,径直进去,留给两人一个有些萧瑟沉重的背影。
二师兄和岳安言面面相觑,观主彻夜未归,神色似乎很疲惫,笑容中藏着一丝掩藏不住的伤感,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岳安言有些担心。
观主心思重,不肯说的事情,怎么问都不会露口风。
“驴子!”
她突然想到,冲挠头的二师兄传音两字,两人飞身往山下掠去。
观主选择隐秘行事,但是大多时候会带着驴子一起。
西殿静室内,张闻风盘坐麦草蒲团,手中拿着掩藏了光泽显得很普通的黑色守愼瓶,心绪再也掩饰不住,很有些波动。
钟文庸若是开口,其实也可以留下,不是非得要进冥域,寻找一线转世生机。
两人谁都不提残魂留下来,用神道法子修复神魂,恢复修为之事。
门户之见,成了他们之间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张闻风托着木瓶,放纵心情,仰天嚎叫几声,他为了谨守自身底限,钟文庸为了成全他的道义,心知肚明,义无反顾选择走一条可能没有来世的荆棘之路!!
“啊啊啊!”
声音沙哑如苍狼。
往后仰倒地面,他累了,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等醒来,他又是那个和煦微笑着,给人如沐春风的沉稳又从容的观主。
智珠在握,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倒他。
其实心中苦楚唯有自知,他将所有困难当做了修行路上的磨刀石。
心镜磨砺用石锉,刻骨铭心忍痛之。
矮山脚下,二师兄叫住早起锻炼的韦敬杰,让少年负责去敲响清正别院走廊悬挂的醒钟,学徒们该起床了。
他和岳安言一前一后挡住要溜的驴子,与支棱长耳朵的驴子对峙。
“闾子进,昨晚上,观主带你去了哪里?你说实话,观主今早回来,整个人显得有些不对劲,心有哀伤,瞒我不住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们,待会我们才好开导观主,替他解开心结,否则憋久了优思伤神。”
岳安言神色温和传音,分析商议。
驴子眼珠子转动着,看看二师兄,又看看岳安言,然后摇摇头。
观主信任才带它外出,它是个守口如瓶的驴大侠。
一闪身,躲过二师兄要抓住它脖颈的双手,身姿妖娆让过岳安言的合抱,速度奇快,蹄不沾地,几个纵跃便钻去林子消失不见。
两人摇头苦笑,驴子的轻身术高明如斯,他们不可能追上。
其他几个跑步学徒见到这一幕,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
经常陪他们玩耍的温顺驴子,原来跑得这般快,难道传闻中的护山灵兽,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