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刘巧娥来说,慕道瑛却过于古板正经。
自打将慕道瑛安顿在水云涧之后,陈玉柔似乎遗忘了他的存在,也不见有人过来提审。
刘巧娥不知她的打算,便每日只做自己的分内的事。
她是外门弟子,身份低微,在门内领着几乎杂役的活计。
合欢宫地处胥梦泽境内,多水多山。
东面山峰,两峰夹一陡峭山谷,怪石嶙峋,白云横浮,号为浮云谷。谷中多种植琪花瑶草,仙芝灵药,花繁如海,以供门人弟子日常取用。
刘巧娥就是负责莳弄花谷里那大片花田。
这是个耗时耗力的辛苦活,举凡有点志气的都不愿在这上面白白耗费宝贵的修炼光阴。
一甲子一届的合欢大典将近,典礼需要用奇花异草来妆点,需求量大得惊人。这几天刘巧娥便一直埋头于黄泥土地之间,白天犁地浇花,晚上步履沉重地带着一身汗臭味回到水云涧。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慕道瑛的洁净无尘。
她昼夜颠倒,累极之后,枕着一身灰汗倒头就睡。
慕道瑛却日复一日地恪守着规律的作息,他鲜少睡眠,大部分时候都在静坐参玄,空闲的时间便爬上水云涧后面的松风崖,表面上是静观自然变幻,以求天人合一,实际上是登高望远,留意着合欢宫侧门守卫的人事变动规律。
日落之后,慕道瑛常会阅览一些道藏佛经,偶尔抚琴作画。
水云涧中有一张名为春霆的古琴,平日里无人问津,落了厚厚一层的灰,今日倒算是遇上了彼之子期。
明明身处同一屋檐下,却仿佛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这一日,慕道瑛刚自松风崖折返,忽瞧见门前两个带着泥水的黑脚印,门槛上沾满了泥。
他微一顿,心里有数,使了个洁净诀拭去了泥尘,才提起了半幅袍角跨过门槛。
果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临窗站着,手里仿佛在摆弄些什么。
听得他的动静,刘巧娥不冷不热道:“你回来了?”
一转身,怀里竟抱着一品芍药,开了碗大的花瓣,花瓣层叠肥硕,粉中带白,呈现出极为柔和淡雅的粉色。
慕道瑛细细瞧了那芍药一眼,“这是花谷里的花?”
刘巧娥有几分炫耀的意思:“我成天就伺候这些花花草草的。它倒也没辜负我,我看它长得好,就抱了一盆回来。你看好看吗?”
慕道瑛虽无意与她深交,却有心跟她打好关系。闻言不吝赞道:“道友妙手,是花中一流。”
刘巧娥那张刻薄的脸上才露出点高兴的神采来。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正巧有弟子过来送饭,蔬食菜肉用的都是宫内自己养的灵草灵兽。
按理来说慕道瑛是客,刘巧娥是仆,是绝没有同桌用饭的道理的。但慕道瑛十二岁那年便拜入了玉清观灵元座下,门内弟子同食同寝,没那么多讲究。
慕道瑛问:“道友可曾用过膳?”
忙了一天,刘巧娥腹中空空,饥肠辘辘,但不愿在慕道瑛面前露怯,仍要打肿脸充胖子,正要说句“吃过”。
慕道瑛那双极浅淡的眸子,轻轻瞧她一眼,仿佛看穿她伪装的强硬,“一起罢。”
刘巧娥哑口无言,两人相对而坐。
慕道瑛并未着急动箸,而是就刚才的话题问道:“那是桃花飞雪?”
他问的正是她带回来的那盆芍药。
刘巧娥惊讶:“你也知晓桃花飞雪?”
慕道瑛道:“在下有个好友也喜爱莳花弄草,因此略有耳闻。”
刘巧娥沉默了一刹,倏地问:“你这好友是男是女?”语气有点激烈。
慕道瑛有些不解其意,仍是说:“是女子。你或许听过她的姓名,她姓沈,名澄因,是游剑阁弟子。”
回应他的仍是一片沉默。
慕道瑛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只好又说了两句,妄图和缓气氛,“道友妙手,阿音喜交游各方奇人异事,若能见你,定然欢喜——”
“欢喜?!”刘巧娥一声冷笑,打断了慕道瑛未尽之言。
慕道瑛微讶,闭了唇,默望着她。
刘巧娥尖锐道:“沈澄因的大名我哪里没听说过,出生沈氏大族,素有抱香仙子之称。这样的人岂会折节与我相交?”
慕道瑛:“道友误会——”
刘巧娥忿忿不平说:“误会?误会什么?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世家弟子吗?表面上平易近人,待人客气,实际上——呵,心里头谁都瞧不起!客气?那只是站得太高向下俯视时的宽容!”
慕道瑛一时无话,他不知刘巧娥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她这突然激烈的态度与尖锐的言辞,似乎表明她对世家子弟颇有怨气。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慕道瑛也渐渐摸清楚了刘巧娥的性子。
起初,他悯她柔弱无助。后来才晓得自己大错特错,光是两人初见的头一日,她便自荐枕席——
虽说是合欢宫传统暗规,却也让慕道瑛始料未及,束手无措。
他性子温和,也愿意体谅他人,谅她许是之前吃过无数苦楚,才养成了这个愤世嫉俗的尖锐性子。
这几日下来,刘巧娥与他在时事上常有些争执。慕道瑛也从不与她争辩。
她厌恶这世上一切富人,官员,世家子弟,常言之为酒囊饭袋,蠹虫祸根,没一个好东西。
可慕道瑛,偏偏正是她最厌恶的那类世家子弟。
他自幼出生凡人界一个钟鸣鼎食的高门士族,高曾祖父,高祖父,祖父曾历任三公,及至父亲,也在朝中任礼部尚书一职。可谓一门进士,累世公卿。
慕道瑛年少便有才名,三岁能诗,五岁能文,八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险些急坏了家里人。
一日,有一白发老道飘然而至,不过一挥袍袖,轻拂了他眉心,原本还病得起不了身的慕道瑛登时不药自愈。
老道口称他有仙缘,浑身仙机四溢,极易招来邪魔外道的觊觎,不能留在凡人界,否则就是个慧极必伤的早幺相。
父母怜子情深,哪里肯信,只千恩万谢,毕恭毕敬送别了老道。
老道也不强求,只留个地址,叫慕家日后若是反悔了,可来玉清观寻他。
没想到,老道走后一年,慕道瑛又大病一场,眼见着药石罔效,家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将他送到了玉清观。
那老道,正是他日后的师尊灵元。
慕道瑛家学渊博,自小锦衣玉食,是个富养出的公子哥,又夙具慧根,天生剑骨,截止目前为止的前半辈子都顺风顺水,惹人妒羡。
自他拜入灵元门下后,坚定道心,勤扫阴霾,纯净本性,神光常存。性子自然是养得清冷疏朗。从来没跟人红过脸,置过气。
慕道瑛自然也知晓刘巧娥所言不假,世家大族多巧取豪夺,敲骨吸髓之辈。刘巧娥忿忿,他也自不会去碰她霉头,多嘴多舌,惹她不快。
就这样任凭刘巧娥发作了一通,觑她怒火稍稍平息,他这才向她道歉:“抱歉,是瑛失言。道友忙累了一天,先用饭罢——”
他将筷箸递给她,轻声说:“菜色冷了,食之伤胃。”
又是这样的眼神。
刘巧娥抿了嘴角,眼里掠过一抹痛恨,仿佛被火烫到了一般。
和慕道瑛同住在一片屋檐下,她岂能看不出他对自己的轻视?!
慕道瑛的轻视,从来就非直接的,露骨的,有意的,甚至他自己都无知无觉。
但那正是她所说的,居高临下地包容。
一想到这里,刘巧娥就觉得涨了一肚子的气。
慕道瑛沉默无言,饭桌上气氛尴尬。
刘巧娥撂了筷子,将碗筷冷冷一推,“我吃饱了,慕道友慢用。”
独留慕道瑛,无言独对满桌菜色。
心中默想,他与刘巧娥,果真非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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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应该温驯一点,宽容一点,不要总像个一点就着的爆竹。
那样兴许人家还愿意给她给笑脸,对她好点。
偏她这人生性古怪,早就习惯了不给人好脸色。
见慕道瑛的第一眼,她便对他暗自心动。
奇怪得很,她既爱慕他,又厌恶得他不得了。
或许是厌恶他的鲜净高洁,厌恶他是个上天的宠儿,既有秀群的外貌,又有清贵的地位,千年难出的天资。
她的心底一直潜藏着一个邪恶的念头。
他越是飘在云端上,她越想将他拽下来,看他沦落满身的泥泞。她想见他跪地求饶,见他落泪,见他毁容,见他被打碎寸寸的傲骨,见他变得跟自己一样。
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如何能拽落天上的白玉仙呢?
怀揣着满心的怨毒与不甘,刘巧娥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照例闭上眼打坐入定。
刘巧娥走后,慕道瑛一人独坐了片刻,深感其人之孤僻冷淡,油盐不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纵有心同她修好,也不能一蹴而就。
便收拾了碗筷,不再他想,也回到屋里趺坐闭目,静坐参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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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缕日光照破天际,慕道瑛从入定中醒来。
想到昨夜的不欢而散,他心里微微一沉。
慕道瑛并非全不通世事的小白花。想跟刘巧娥交好也是因为刘巧娥在合欢宫中地位卑弱,几乎任人欺凌。
他知晓她有恨,有怨。有怨便有运作空间,或可说动策反,助他一臂之力。
这不光彩,慕道瑛知道。但如果她愿意跟他走,他会竭力助她修行,给她个清白优渥的生活。
只是到底要如何才能打开刘巧娥的心扉……
正思量间,门口忽然传来陌生女声。
“慕道长可在?”
慕道瑛过去开了门,只见门前拥挤着七八个云鬓罗裙的少女,个个鲜嫩明丽,夭桃秾李一般俏生生地绽放在早春的日光里。
见他出现,人群小小骚动了起来。
“他来了!他来了!”
少女们神采奕奕,彼此交头接耳。
慕道瑛凝眸,不解:“诸位道友是——?”
为首的一个红衣女子,打扮尤为妖娆粗放,敞着胸脯,露出一抹鲜红诃子,葱绿下裙薄如蝉翼,透出两条雪白长腿,云鬓散乱,横插几根金簪。
见他现身,红衣女子眼睛“噌”地一亮,兴致勃勃开口:“你就是慕道瑛?”
慕道瑛:“在下正是慕道瑛。”
又耐心询问,“不知诸位道友前来有何见教。”
红衣女子嘻地一声笑开:“果然生得灵秀漂亮!我们几个姐妹素闻道长大名,得知道长来到咱们宫里做客,特地过来瞻仰道长天姿。”
“不知道长年岁几何?可曾有婚配了?”
几个少女一窝蜂地将他围绕,七嘴八舌地问:
“对黄赤之道感不感兴趣?”
“咱们这几个姐妹可都盼望着能与道长春风一度呢!”
慕道瑛心里微微一紧,不动声色闪过其中一个投怀送抱的少女。
美人从来是美且自知的,慕道瑛自小便知晓自己的颜色或许生得比他人好些,身边也不缺少女们的追逐。
只是他性子冷淡板正,便鲜少有女子敢直表爱意的。哪里像现在这样,一个个眼神发亮,恨不得立刻将他吃干抹净的。
慕道瑛一瞬间头皮有点发麻。
见青年玉面生晕,避如蛇蝎的模样,一众风月老手们又嘻地笑开。
“道长别害羞呀。”
“道长难道还是个处子吗?”
春光明媚,如花美眷在眼前,
慕道瑛却合了双目,心中叹了口气,暗暗下定决心,若她们再往前一步,便是失礼,他也要严词拒绝了。
孰料,正在这时,一道沙哑的,冷淡的嗓音如利箭一般贯入那莺啼燕语之中。
“李倾城。”
慕道瑛睁开眼,只见刘巧娥一边冷笑一边走近,一直走到那红衣女子面前,厉声说,“大早上地就□□,浪到了你奶奶面前?!”
李倾城面色一变:“刘巧娥,又是你!”
慕道瑛被这直白得过于粗俗的话震惊了。
须臾间,刘巧娥就已寒着一张瘦脸,大踏步而来,薄唇一张,那如连珠炮一般的污言秽语便猝不及防灌入双耳。
“若是痒了,就找根柱子自己磨磨,也好过骚到你奶奶门前丢人现眼!”
李倾城那方才还柔润妩媚的面庞,霎时间铁青了一片,杏子眼瞪成了豹子眼:“你!我发骚?我发骚也好过你这个丑八怪!没人要的丑娼妇!”
言辞之粗鄙,你来我往,势均力敌令慕道瑛瞳孔放大,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