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问题
邬唤雪为宋长矜准备的住所在远离京城的山脚下。黄昏时刻,夕阳西下,落日被高耸的山峦遮挡,阴翳一点一点侵蚀着光亮,最终停在灯笼悬挂的檐角。
宋长矜披着外衣站在木廊上,手指微动,一道无形的风快速穿过黛青色的廊檐,灯笼摇晃着次第亮起明亮的光。
这道微风环绕木廊一圈,又转向庭院的高墙。朱红大门处悬挂的灯笼摇晃着,将要点亮的那刻却莫名自空中坠落。眼见得精致小巧的灯笼就要坠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忽地从旁伸出,稳稳地拎住坠落的灯笼。
轻微的爆鸣声响起,最后一盏灯笼在他的手中燃起光亮,摇晃的烛火倒映在男人灰色的眼眸中。
他提着灯,姿态从容跨过门槛,慢慢踱步到庭院中央。庭院中苍郁的古树在微风下发出簌簌的响声,石桌残局未收,一片枯叶摇晃着飘落,掩住棋盘上一颗莹润的黑子。
男人向旁瞥了一眼,温声道:“不知这盘棋最后是谁胜了?”宋长矜一直漠然注视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此时眼珠微动,无甚情绪地说:“我。”
灰发灰眼的男人便笑了。
“看来云真仙尊技艺的确不精。"他慢慢说,“竞然连师父也没赢过。”他一身素雅的玄色衣袍,衣领袖口处皆绣有精致的暗纹,容貌清秀端雅,通身文秀公子的温和气质。
一一偏偏衣摆处有大片大片的鲜红血迹。
殷红未干的鲜血浸染衣袍,暴戾的肃杀之意与他眼眸中的柔和割裂,撕碎一切的汹涌力量安静潜藏于这具消瘦的身躯中。宋长矜轻轻阖眼。
不需要多问,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很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了。他站在廊上,对曾经自己亲手诛杀过的徒弟问道:“你将云真仙尊如何了?”
“这就要问云真仙尊自己了。“新生魔君慢吞吞说,“若他想活,他便能活;若他想死,我定然也无法阻拦。”
男人抬起手,轻轻擦过自己脸颊上尚未愈合的一道伤口,叹息一声:“云真仙尊还是好好待在云海峰上隐居为好,否则只要他存在一日,为了我的计划,他就不得不死。”
宋长矜将披在自己肩头的厚重外袍解下,仅着一件单薄的素色长衣站在渐渐凌厉的寒风之中,远处乌云攒聚,隐隐有雷电闪烁。他抬起眼眸,语气平静地说:“你今日来找我,是想让我再来杀你第二次吗?”
一白一黑的两道身影对峙,一个站在廊上,一个提着灯笼站在廊下。贺野微微仰着头看着早已将他逐出师门的师父,走神心想,现在可真像啊。像是很久以前他还在古灵派拼命修炼的日子,他跪在殿内,古灵派的掌门站在高处,向他投来冷淡的一瞥。
像是很久之前他倒在被血液染红的寒冰中,古灵派的掌门提着剑,挥手斩下他的头颅。
很多时候,他都是冷淡地站在高处,看不见世人的挣扎,看不见自己徒弟的痛苦,看不见他的渴望。
冷不丁的,贺野忽然出声道:“您知道我为何一直没有杀掉您的小徒孙吗?”
宋长矜没想到他说这句话,可也不想知道。他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但是我想让您知道。"贺野也根本没想得到他的回答,自顾自说,“邬唤雪,我师弟的徒弟,我的师侄。说是徒孙,可她的修炼几乎由您一手操办,与亲徒弟无异。”
“而在我那几乎要成为掌门的小师弟死后,她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掌门。”
“我一直想看看,我至死都未得到的掌门之位,究竞是怎样的天纵奇才能够得到。”
他轻慢地笑了一声:“一一如今来看,她也应该像小师弟一样,被我带走杀掉。”
宋长矜一共只有三位徒弟。
天资聪颖,曾被传为下一任掌门的大徒弟死于秘境,尸骨无存;平和宽厚的三徒弟死于袭击,被魔族虐杀而死。
至于二徒弟,更是杀了无数同门弟子后叛逃,成为魔君。贺野从未想过古灵派有新的掌门。
如果这个位置他没有得到,他也不会允许有第二个人得到。他抬起手,指间精准接住一道直冲命门的符篆,在雷声轰鸣的乌云下,含笑地看向对面升起满身杀意的宋长矜。
“今日我来找您,便是来请您退位的。”
他手指微转碾碎饱含灵力威压的一道符篆,旋即毫无征兆地瞬影飞至宋长矜的身后,运起魔气一掌击向他的后心!
宋长矜反应迅速地拧身对他对掌而击。
汹涌灵力与魔气对撞,掀起的强烈气流刹那间将整条长廊碾碎,苍郁古树在呼啸的风声中直接被拦腰斩断,砸碎满盘棋子。在粗壮树木倒地的轰隆声响中,几乎要将天地撕裂的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落下,银色长龙攻向一手迎击的魔族。
贺野轻轻挑眉,眼中红光一闪而过。
与他直视的庞大银龙突兀地停滞在半空,在刹那间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一样,通身灵力破碎逸散。
宋长矜趁此时机收手后撤,他立于倒塌的树身上,面上依旧冷淡平缓。但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却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着。漆黑的火焰吞噬着周围的房屋花草,在地上留下鲜血似的暗红色灰烬,高耸入云的山峰震颤着,几乎被削平了半座山顶。依旧留在原地的魔君将自己的衣袖整理平展,他手中提着那盏灯笼,闲适地转了转,舒缓眉眼笑道:“如今的您,还能杀我吗?”他们只交了一次手,可高下立分。
宋长矜未答,只是再次抬手,在天地震颤的灵力威压中攻向他。贺野轻轻耸肩,无奈地叹息一声:“不会有人再能阻挡我的。”“无论是您,还是整个修仙界一-都将被我一一毁去。”“兴山仙尊,你这是何意?"长孙宫主那张一向温和慈祥的脸上带着冷凝之意,“我要将魔族从图卷中带出,你有何异议?”阴阳山海图中会出现四百多年前就被困在里面的魔族,这件事情即便是画卷的主人长孙宫主也没料到。
在见到单灯的第一眼,他就抢先在苍喻之前站起身,拱手说他定然会将魔族带出,不让贵派弟子因魔族受任何伤。
苍喻还没来得及表态,坐在她身旁的璇玑阁仙尊便毫无征兆出手毁掉了所有水镜。
他的反应谁也没料到,长孙宫主甚至悄悄戒备着苍喻会忽然发难,怎么也没想明白怎么是璇玑阁在这时先出手。
被众人注视的兴山仙尊面不改色。
他的脸色苍白,偏偏眼珠漆黑长发如墨,着一身素白的衣衫,整个人黑白分明,像是从白描绘就的素雅山水画中走出的人物。此时,他轻轻勾唇笑了一声,吐字清晰说:“我有。”长孙宫主说这话时根本就没想过他的回答。此次宗门大比由天枢学宫举行,一切事宜全权由天枢学宫负责。就连问仙宗的掌门都不会这么直接地对他的决定明面上否认。长孙宫主微微眯起眼眸,神色莫测地看着这个稍微有些面生的年轻男人。他在这人世间活了这么长的时间,见过的人不能说多,却也绝对称不上少。至少现在所有门派的掌门长老他都有些印象。可眼前这人,他只知道这是璇玑阁近些年来新晋升的仙尊,却不知具体底细。
在随璇玑阁来到京城后,他也从未外出露面过。虽身为仙尊,却极少有人知道。
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得到的消息,他也根本不会注意到方远舟。长孙宫主抬手轻抚长须,耐着性子问他:“兴山仙尊有何异议?”兴山仙尊道:“你无法将魔族从画卷中带出。”长孙宫主哂笑一声:“我是画卷的主人,为何无法?”单灯四百年也未曾出来,只是因为长孙筠不允许他出来。他是阴阳山海图的主人,只要他想,没有禁制能困住单灯。“长孙宫主,你如今可不算是这画卷的主人啊。"他意味深长说。话音落下,整座宫殿的夜明珠噼里啪啦地瞬间熄灭!黑暗当中脚下地面开始剧烈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要被唤醒,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压下。
苍喻反应极快地运起灵力冲向灵识中方远舟的位置,薄如蝉翼的长剑自她的袖中探出一截幽冷的光,跳跃在她饱含杀意的眼眸之中。黑暗中她与对方交手数招,在刀剑相撞的铿然声响中她措不及防地与男人漆黑鬼魅的眼眸对视。
“苍掌门,您知道些什么吗?"方远舟轻眨眼眸,一点猩红的光闪过,他如此轻声说道。
苍喻听出他话语间的意味深长,本能地向后撤离与他拉开距离,一道漆黑的火焰却贴着她离开的位置凭空炸起!
与此同时那股强大的威压再一次降临,在场所有人的运转灵力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滞涩一瞬。
只这停顿的一瞬间,这道饱含魔气邪念的火焰蔓延了整座宫殿,有人未能从中逃离,惨叫着被熊熊烈火淹没。
黑夜之中整座京城都被黑暗吞噬,只有这座被火焰燃烧的宫殿腾起熊熊刺目的火光。
周围不断有人向这座燃烧的宫殿逼近,火光点亮半边天空,也将他们脸庞照亮,带有各门派宗印的令牌在腰间摇晃。苍喻御风停在半空,她的身旁是一众早已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出手的各派仙尊。
黑夜之中冷风肃穆,数不清的术法在空中蓄势待发。她看向面色难看的长孙筠一一他的身后是几个瑟瑟发抖已经被吓傻的天枢学宫弟子,而那些距离远、又没有强大实力护体的弟子已经被火海吞噬。即便早有防备,可到底没能将所有人都救下。“解啼山的确敏锐,他认为我不可信,于是特意撇开我回去救他妹妹。方远舟同样御风停在半空,好整以暇地瞧着手持长剑的苍喻:“你们又是如何发现我的?”
“如果你不想让人发现,就不要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别人。“苍喻瞥他一眼,“魔君派你来时没告诉过你吗?”
长孙筠从自己身后的弟子中收回目光,看向被一众仙尊包围,却依旧云淡风轻的方远舟。
“想必魔君贺野如今也在京城吧。"他冷冷说道。方远舟有问题,这件事情早在解啼山离开京城前便已通过密信传达给长孙筠和苍喻了。
第二重选拔需要有各派仙尊前来守候是真,想借着所有人之手活捉方远舟是真,从他身上得到魔君的消息更是真。
长孙筠等贺野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他露出马脚。“还和他说什么废话?既然他已投向魔族麾下,那便是人人皆可杀之!“有人冷哼一声,率先出手攻向站在屋顶的方远舟。无数携带着强大灵力的术法铺天盖地地袭向他,脚下被烈火燃烧的宫殿明亮,但半空中灵力带出的流光几乎将夜幕也照亮,刹那间黑夜光明如昼。明明是他们占据上风,可面对铺天盖地灵力术法的男人却依旧笑意盈盈的。他抬起眼眸,这是一双已经完全被混沌的猩红色吞噬的眼眸。“我说过了,您如今可不是这画卷的主人啊。”夜幕中陡然睁开一只眼睛。
这是一只巨大的、足以占据全部视野的眼睛。袍的瞳仁是映不出任何光亮的漆黑,虹膜的纹路像是狰狞的一道道人影,扭曲地在猩红色的眼瞳深处挣扎。
庞大的灵力汇聚于此,却又向外逸散,连接着夜幕中一道又一道、密密麻麻的血线。
措不及防与之对视的人皆爆体而亡,淋漓的鲜血自半空中坠落,最终汇聚成血雨一般哗啦哗啦地洒落满地。
即便未曾与之对视,在眼睛睁开的一瞬间众人也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挤压着,像是有人在缓慢地攥紧这方的空间,可怖的咔哒咔哒的骨骼爆响接连不断。
苍喻手中长剑出鞘,硬生生在这方空间中划出一道裂缝。夜风呼啸着擦过她冷汗淋淋的额角,还未缓过一口气,又是凌厉的杀意直面而来。
她条件反射地挥剑迎击,却发现这只是虚晃一招。一身白衣的男人穿过她,星辰调转,杀招直指被所有仙尊护在身后的门派弟子!
距离最近的长孙筠瞬影而至,三声似是从天幕中出的浑厚钟声响彻天地,刹那间震碎汇聚而起的星辰,险而又险地拦下方远舟的灵力。无数剑刃的虚影在他的面前展开,面容苍老的长孙宫主神色肃穆,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杀意。
他抬起手,灵力运转,正要攻向一身白衣的命修之时一一“噗嗤一一”
鲜血四溅,又随着牵引的力量慢慢流下。
沾染着肃杀之意的血线自他的身躯中穿过,切割出无数微小的、交错的血肉。
这一刻,所有还留有意识的人全部怔住了。面容苍老的长孙宫主张了张嘴,他的眼中错愕而茫然,像是要质问什么,却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他轻微地动了一下脖子,牵扯到身躯上划开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