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烛洞天。
“叫你去几日?”姬子衿正在绘符的笔尖顿住。
“大概八九天。”荼熙躬身应答:“庄前辈说,到时会让杨师妹也回来,同我一起前去颍州,待到年后杨师妹再去进学。”
姬子衿搁笔起身,走到荼熙面前,抓住她一只手腕,向内送入灵力查探,半晌放下她的手:“最多三日,你便要开始渡劫了。”
“叫上澜川同去。”
“是。”
她便要离开,却又被姬子衿叫住。
荼熙心中打鼓,面上却不显:“师尊还有何吩咐?”
姬子衿深深看她一眼,开口道:“澜川手里在忙的事,先让之尧顶上,灵曦与承冰从旁协助。”
“是。”
*
浮玉顶寄蜉斋,沈澜川住处。
传讯符玉亮起,荼熙拿起来看,是杨秋冉:“怎么样?掌门同意了吗?”
她看向屋内正与霍之尧交接任务的沈澜川,抬手回话:“嗯。”
“太好了,上一次见阿爹阿娘还是四年前。两年前阿姐生小外甥我也没能回去……”杨秋冉渐渐哽咽,直至无声。
很快她又传讯过来,语气雀跃,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我在杨家村等着师姐师兄。”
“好。”
传讯符玉的光芒熄灭,荼熙眼里暗色沉浮。
*
妖域,悬玉城棠梨宫。
"来者何人?所求何事?"
小妖娥语气散漫,来回打量眼前身披黑色斗篷,脸覆银色面具的两人。
“苍岳宗弟子,”荼熙:“我们来同淳一宫主做笔交易。”
“在这儿等着。”小妖娥抱臂转身,慢悠悠朝里走去。
朱红大门随之“啪”的一声合上。
“已经到棠梨宫门口了,”沈澜川咬牙切齿:“小熙可以告诉师兄了吗?”
荼熙找上他的时候,同他许诺,如果沈澜川陪她来妖域,她便告诉他为何自己会青衡宗的禁术。
可是进了妖域之后,荼熙又开始推脱,要到棠梨宫再说。
现在终于到了棠梨宫,沈澜川觉得师妹如果有那么一点点诚信可言的话,总该说了吧。
很可惜,荼熙没有。
“等拿到了辅心草,我就告诉师兄。”
荼熙也没有办法,沈澜川知情的事太多了。
他不止知道自己会禁术,还知道她已经二十六岁了,甚至因受她所托,沈澜川还知道护山大阵很快便会泄露。
刚回来时,她昏迷了一夜。
浮沉之间,似有人在她耳边絮絮低语。
“你听过比干的故事吗?”
“比干失心未死,策马跑到集市上,见有人在卖空心菜。就在他意识到自己被掏了心的那一刻,命绝坠马。”
“这是一场梦啊。明白吗?有人献祭一切给你争取了五年时间做一场梦。”那人声音阴冷,轻笑起来。
“你记住,死了的人不能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否则,梦就醒了……”
荼熙眉心蹙起。
那道声音只警示她不可说出死而复生之事。
可除此之外,其余的事,荼熙却不知道能说与不能说的界限在哪里。
如今的一切确实像是一场幻梦。
她有时也会想,会不会一觉醒来,睁眼发现自己还是困在梁州城主府的小院子里:
灵力尽失,身负枷锁,只能听着外面传来同门一个个身死的消息,心渐渐麻木。
沈澜川真是要被气笑了。
他发觉师妹出关之后,不但怼人功力见长,还颇有几分苏茯苓不要脸皮的风采。
正要同师妹细数,这一路上她画了几次大饼,刚刚传话的小妖娥出来了。
她语气恭敬,领两人穿过层层殿宇,到达议事堂,行礼后退下。
只见一个人身着雪白狐皮大氅背门而站,正逗弄着怀里一只黄色土狗。
荼熙与沈澜川除去面具。
那人听见动静斜转身看过来,一张美人面尚带稚气,墨绿色眸中竖瞳幽冷:“我认得你们。”
淳一宫主目光依次扫过两人:“荼熙,沈澜川。”
沈澜川惊讶挑眉,他看向荼熙,却见师妹面色如常,显然是早已预料。
“有话不妨直说,什么交易?”
“一株辅心草,换一个有关傅黎师妹安危的消息。”荼熙紧盯淳一宫主,果然见她眼中有担忧一闪而过。
她没猜错。
早在傅黎被逐出宗门之前,两个人便已经相熟。
棠梨宫宵禁钟声传来,漫天梨花飘落堂前。
淳一宫主转身去看纷扬花瓣:“辅心草乃无价之宝,我要知道这个消息是什么,才能决定要不要换。”
沈澜川并不相信淳一宫主的人品,便要拒绝她的提议。
身侧师妹却斩钉截铁:“可以。”
“……”
师妹行事,越发出乎他预料了。
……
“所以,你们明知道自己的师妹要出事了,非但不提醒她加以警惕,反倒将此事拿来同我一个外人做交易?”淳一宫主语气嘲讽。
她看向荼熙,眼中带上怨毒:“你们担得起她一句师姐师兄吗?”
“宫主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想办法阻止?”沈澜川忍不住说话:“就算没有交易的事,我们也已经遣人密切关注妖域各大阵法商动向。”
“至于告知傅师妹,您现在知道了,大可以直接去说。”
不知何故,淳一宫主第一次看见沈澜川便不喜欢他。
此刻听他喋喋不休更觉厌烦。
她扭转视线怒视沈澜川:“我同她说话你插什么嘴?”
沈澜川呆住:“您刚刚不是才痛斥我不配做师兄吗?我只是在为自己辩解。”
淳一宫主却并不听他说什么,只专注讲自己的规矩:
“便是你们本事再大,这也是我棠梨宫的地盘。主人没有要同你讲话,你便不能开口。”
“这便是你们修界引以为傲的规矩礼法?”
荼熙免费看了半天热闹,此刻见“小吵小闹”大有演变成“种族攻击”的架势,连忙扯回正题:“宫主,我们不告知傅黎师妹,亦有不得已的原因。”
“正如同傅黎师妹身上,不也有未曾对我们言明的秘密吗?”
淳一宫主绿色瞳仁瞬间紧缩。
荼熙看得分明,心下暗笑,果然还是个孩子,藏不住一点情绪。
“消息已经告诉您了,您就算选择拒绝交易,我们也没办法。”明明谈判处于劣势,荼熙却泰然自若:“只是傅黎师妹,应该希望我们能拿到辅心草。”
淳一宫主看向荼熙,二人无声对峙。
良久,她终于松口:“我可以给你们辅心草。”
“但是我有三个条件。”
“您请说。”
沈澜川从前便听闻过棠梨宫难缠的名号,此刻对她加价毫不意外。
淳一宫主斜睨他一眼,又看向荼熙,弯起眼眸:“第一,我要你们留在妖域,直至查出陷害傅黎的真凶。”
荼熙思索片刻:“可以,但是辅心草必须预支给我们。”
“行。”淳一应得爽快。
“第二,我要能同傅黎传讯。”
她与傅黎相识多年,如今却因种种原因失了联系。
“可以。”荼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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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惊讶。
若非如此,那日沅州相遇,淳一不至于不知晓傅黎的动向。
“第三,我还没有想好,待到日后想到时再同你们说。”
她语气随意,却让另外两人升起警惕。
沈澜川眸色深沉:“违背天理的事,背叛宗门的事,我们不会做。”
不知全貌,他们不敢轻易许下诺言。
淳一被逗笑:“这种事我也不会做。”
她抬手召来管事为二人准备厢房,转身离去时话语悠悠:“第三个条件,二位到时愿意履行便履行,不愿意便罢。”
“我淳一从不强求。”
*
辅心草一到手,沈澜川便遣苏茯苓前来妖域接应。
师弟到的很快,听闻是给银朱长使救命用的,神色更添郑重。
为防拦截,为他加了数重隐身咒后,沈澜川又给了他一大叠攻击类符纸护身,这才将他送走。
终于安顿下来,沈澜川敲响了荼熙的房门,打算听一听师妹究竟要怎么解释,她身上反常的一切。
荼熙早已在此端坐等候。
她没有燃灯,只在桌上摆了一颗夜明珠。
凄白冷光映在她的脸颊上,更添几分孤傲。
沈澜川莫名想到浮玉山顶常年不化的积雪。
静音隔断咒之下,周遭更显静寂。
两人坐在桌边,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荼熙垂下睫羽,终于开口:“师兄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从九年后回来的。”
沈澜川轻轻挑眉,不置可否。
“这九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我们过得并不算好。”
“先是我因渡劫阵仗过大,被迫离开了宗门,去了青衡宗。”
“我的禁术便是在天藏院学的。”
沈澜川望着她不言。
果然如此。
师妹认识天藏院长使银朱,又会青衡禁术,更是不惜封闭一欲三感也要压制修为。
这一切都表明,她曾经因为己身极高的天分,导致了重大的变故发生,而她是不愿意的。
她又有过一段在青衡宗的经历,那么便不难猜出,她是因天资出众被青衡宗逼迫,明珠另投。
沈澜川想到师妹最近一段时间的繁忙与奔波,心中忽然如针扎般,泛起细密的疼。
“之后傅黎师妹被陷害,自请离宗。”
“最后是,师兄你。”荼熙抬眼看他。
“华羽族内乱,原定继承人突然身死。”
荼熙脸色凝重,她抬手拂过明珠,其上顿时显现出一名须发尽白之人的影像:
“族老争执不休。最终江鹭道人受华羽族所托,找上苍岳,游说你回妖域主持各项事宜。”
沈澜川是华羽族少主,却并非家主继承人。
当年的寻墨少主,也就是沈澜川的父亲,原本应该是下一任家主人选,却在沈澜川七岁时逝去。
沈澜川虽是家主的直系孙辈,却因血脉不纯之故不得民心。
后来家主重新从旁支中挑选了继承人。
为表对逝去寻墨少主的尊敬,沈澜川继承了他父亲的仆众与财产,也暂时保留了少主之位。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继承人并不是他。
沈澜川闻言看向荼熙,眉眼坚毅,透出股不可动摇的决绝意味。
“我不会回去的。”他语气认真。
他自入宗起,便是苍岳宗的大师兄,是掌门座下首徒。
这一生,他都会与苍岳宗牢牢绑定,绝不背弃。
“师兄确实没有同意,”荼熙眼中染上悲悯:“可是师尊对外公布了师兄的半妖身份。”
“师兄不得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