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章松了指关。
闻蝉攀着他肩头,在他腿上坐正,又将他脑袋掰过来,仔细看他眼睛。
“没有伤口啊。”
她又抬手去触,指腹湿濡又柔软,引得男人下意识偏头躲避。
可双目失明,到底不比她灵活,闻蝉很容易便又捧住他的脸。
“是头,”他终于解释,“遇海匪当日,我的头撞在巨石上,再醒来,便是这样了。”
“半个月,你一直都看不见?”
“嗯。”
想到他伤了脑袋,闻蝉赶忙松手。
男人下颌失去支点,俊朗的面容一低,又抬手去触腿上的人。
从小臂触到肩头,直至寻到脸颊,他才轻轻舒一口气。
闻蝉登船前真是恨死了他。
可一看到他那样强势高傲的人,眼下只能靠摸索来找到自己,止不住一阵心酸。
“何时能恢复?”
谢云章答:“大夫说多半是颅内瘀血,等瘀血消了,自然就能复命。”
“那瘀血何时才消?”
他默了默,“不知。”
也就是说,若运气不好,他这辈子就瞎了。
闻蝉张了张唇,知道他看不见,面上的担忧惋惜痛心一律不必遮掩。
待到开口,却说了句:“真是活该。”
拿自己的生死设局,没丢命都算好的!
谢云章没有反驳。
片刻后才淡声说:“我不后悔。”
闻蝉气得一拳捶在他胸膛上。
因为看不见,毫无准备,也避不开,男人没能压抑住闷哼一声。
要来捉她的手,闻蝉却早有准备,在他指尖要触上自己时才堪堪避开。
几次下来,逗猫儿似的作弄他许久。
谢云章似乎也反应过来,薄唇紧抿,无奈曲起指节。
“你现在都看不见,还敢叫我在你身边?”
“为何不敢?”
闻蝉苦笑,当即从淌水的发间摘下一支钗,攥在手中,慢悠悠道:“我都领了暗杀你的罪名,你还跟我这畏罪潜逃的主谋独处一室。”
“就不怕,我把罪名坐实?”
眼下真是太容易了。
她的发钗能轻易刺进人胸膛,他看不见,自己优势尽占,捂住他的嘴让他别喊,不出半柱香就事成了。
谢云章听完也笑,噙着无奈,这回一下就寻到她的皓腕。
顺手掌一路抚到那尖锐的发钗,拉着她,抵到自己身前。
“我可以死,只是……”
“只是什么?”
“孤魂野鬼太寂寞,你与我做对亡命鸳鸯,也算不枉此生。”
闻蝉喉间一哽。
当即使力,将他胸前衣料往里刺几分。
“好啊,那我先杀你,待看着你断了气,我再来随你便是。”
谁都知道这承诺不可信。
前者先走一步,谁知后者会跟上,还是背诺偷生呢?
谢云章却点点头,“好,那你刺吧。”
像是笃定了她不敢,她不舍得,生死之事在他口中,如同儿戏。
闻蝉没伤他,反倒自己先恼了。
“像你这样的人本就该死,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却毁了我大好的婚事。”
“大好?”谢云章不以为然,“一个只会躲在女人庇护之下的男人,他配不上你。”
“若非你从中作梗,我本可与他安稳一世!”
谢云章一双深邃的眼波澜不生,只轻轻摇头,“真要算的话,你得算全。”
“你若非自小养在我身边,便没有这身,能被他们一家看上的本事。”
“当年若非同我怄气,你更不会从上京千里迢迢逃来琼州,与他从头到尾只会是陌路。”
“说起来他该谢我,阴差阳错,赠他一段孽缘。”
闻蝉:“……”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机关算尽夺了旁人的妻,还要人家谢谢他?
没听见她的声响,谢云章又开口:“你要与他一世相守,难道就不会遇见大风大浪?好在今日出手的人是我,手下留情,更无心伤人。”
“再说真要论前盟,你难道不是先与我,有过……”
闻蝉不想往后听。
更不想和他细论当年的事。
发钗脱手坠地,“叮”得一声响。
趁他分神,闻蝉从他怀里脱身,两脚稳稳踩在地上。
屋里炭盆熏得很足,不是很冷,只是绣鞋里都是水,她干脆将两只鞋踢了,湿袜褪了,赤脚踩在地上。
谢云章从交椅中起身,外衫洇了水渍,循着那点细微的动静,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她。
“当年的事,我可以解释。”
闻蝉被他攥着手臂,只觉被什么链条拷住,轻易挣脱不得。
“好啊,你说,我听着。”
谢云章便道:“我想你做妾,并非看轻你,不爱重你。”
“而是我自幼养在主母膝下,深知国公府规矩众多,你若要做我的妻,势必会受到重重磋磨。”
“可妾室不同,你尽可娇纵些、蛮狠些,不守规矩便不守,我都能护着你,就像从前那样。”
谢云章看不见,此时身前人是背对她站的。
听完他一番陈情,姣美的面上尽是麻木。
“那你的正妻呢?”
“门当户对,娶来操持家事,能堵长辈的口。”毕竟在国公府,老国公与主母也没什么情分。
谢云章自幼看到的,便是如此。
闻蝉却摇头,转过身,将他那只手狠狠拽下。
“要真如此,你既负我,还负你那无辜的妻室。”
“你总是要有一个嫡长子的,我为妾,一辈子都是妾,我生的孩子都是庶子,旁人只会说你宠妾灭妻。”
“到时众口悠悠,你是否又要对我说,你只给她一个孩子?”
谢云章没有立刻答复。
闻蝉有一句说得不错,他不是什么好人。
为了自己和杳杳的日子能一帆风顺,牺牲一个他不在乎的女人,根本无需多虑。
可他不能不在乎长辈,经年为官后,更不能不在乎官声。
一时的低头顺从,只会埋下一世的隐患。
他的片刻失神,足以使闻蝉看出端倪。
“所以啊,你还不如我看得长远。”
“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做他的妻;你也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官小姐,做你的妻。”
“我不必你护我一辈子,你更不用存着一世顾虑,难道不好吗?”
“不好。”
男人想抱她,探出手,却被她屡屡避开。
最终只能颓丧立在原地。
“那就当是我错了,是我思虑不周。”
“五年过去,你要另嫁旁人也嫁过了,还不能消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