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喆吉和沈烨的关系，刚开始并没有溅起什么太大的水花。仍是，有事就说几句，没事就保持沉默。
胡喆吉对沈烨的了解，很大一部分是通过魏桓无意之间的提一嘴。
他不是一个很会主动找朋友的人，曾经也试过。但他总觉得，这样交来的朋友，没有什么质量，不要也罢。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沈烨挺感兴趣的。
单纯的对精神世界上的感兴趣，他总觉得，沈烨和别人不太一样，或许有不一样的故事。
十七八岁的少年，总是对有特点的事物感到好奇。
但沈烨好像也没有什么跟他深交的欲望，所以，这位新来的转学生和前桌，很长一段时间是不熟的。
他永远渴望着灵魂契合的友谊，渴望soulte。但是，人的一生中要擦肩而过多少人呢。几十亿人的世界里，他心里的那个soulte仍不知躲在哪个角落。
他小时候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那时爸妈还没离婚。两人都秉持着“为了孩子”这个自认为无比伟大的缘由，吵吵合合十几年。小时候半夜被爸妈房间里传来的吵架声吵醒，他只能躲在被窝里无声抽泣，长大了点后，他只能重新闭上眼睛麻木地发呆。懂事后，在家里，窒息成了他的日常状态。仦說Ф忟網
爸妈终于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分开了。
爸爸带他到外市生活，上高中。
他在长河二中待到十七岁，一天，他突然跟他爸说，想去他妈那里。
胡海洋并没问他什么原因，只是潦草点点头说：“这样也好，你妈闲一点，比较多时间照顾你。”然后手机响了，他扒拉掉打包盒里最后两口饭，点了根烟，坐回沙发上继续周旋他的客户。
胡喆吉知道他爸是很忙的，从小到大，爸爸跟自己说过最多的就是：你看，爸爸多忙啊，每天忙得快累死了。但是为了你，爸爸再苦再累都不怕，你可要努力点，要有出息啊。
胡喆吉知道妈妈是很辛苦的，因为从小到大，妈妈跟他说过最多的是：你看你爸，真的不是人。嫁给他我是瞎了眼。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走了。何必在这受他的气，会赚几个钱就了不起！还不是我一直在后面帮他照顾家里，替他省后顾之忧。现在却翻脸不认人，真没良心。喆吉啊，妈妈是最爱你的，你要争气啊。
他只能沉默地点头。
在他们离婚后，爸妈都跟他道歉，说没有办法再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了。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胡喆吉只觉得，每天的太阳都更加明朗了。
他的世界开始正在被净化。
但医生能够治好一个患者的病症，对其落下的病根却是无能为力的。
他习惯了掩饰自己的疤，慢慢的，他已经忘记了疤的位置了，只是偶尔不经意地触碰，还是会觉得不舒服，但是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舒服。就好比荨麻疹的痒。
他在这个县城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陆陆续续跟着爸妈迁徙了两三个城市，再后来跟着爸爸在长河区，然后现在又回到了这里。搬家成为了他的一向特长，他擅于在短时间内迅速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不留痕迹地离开一个地方，又再迅速地把自己的痕迹摆放到另一个地方。
这就注定了他没有多少真正能够长久的朋友。
他觉得自己挺搞笑的，朋友都没多少，还soulte呢。
——
他们的故事注定不是沿着这条路发展的。
故事的走向，在第一次段考后渐渐发生了变化。
——
星期五，是夜。
胡喆吉洗完澡，光着膀子躺在床上点上烟，心情不错。
昨天段考考完了，学校大发慈悲地施舍了一个双休。
他看班级群里的信息像泉水一样不断涌出，随意翻了翻，基本都是在分享试卷答案讨论题目和估分的。
学霸凡尔赛，学渣原地开摆，中间层的基本沉默不言。但魏桓是个意外。
他和班里的每一个都处的挺好，此刻在群里洋洋洒洒地和其他同学聊一些没多大营养的东西。正觉得无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点开看看群成员。
原来沈烨是群主。
这倒令他有些惊讶，啊不对，也没必要太惊讶。之前看过一眼公告栏，没看错上面的表的话他记得沈烨好像是班长还是副班长来着。
进这个群有段时间了，他从来没见过沈烨发言。
鬼使神差下，他点开了沈烨的头像，那是一张像是在沙发上拍的白橘色缅因猫的图片。不点开看的时候觉得挺可爱的，点开认真看，这只小猫的眼睛很深邃，像看不见底的深渊，挺霸气。
他还注意到了落在浓密的猫毛团中的半截手，骨节分明，五指细长，无名指节处有一颗细小的淡痣，胡喆吉便肯定了这是沈烨的手。
沈烨的朋友圈也出乎他的意料，竟然不是一条灰色的线。是有内容的。
可惜他只能看十条。
不过，这十条里，内容也是挺丰富的，大部分是分享旅游的风景图，拍的很专业。要是放在别的地方，他肯定觉得是网图。有山景，海景，日出，日落，宠物，建筑，博物馆里的文物，水族馆里奇怪的鱼，还有公园或者小区里有特点的绿植。很多九宫格，没有什么文案。附文最多的也不过是三四个字加上几个eji。
胡喆吉看得简直叹为观止。
从朋友圈便看得出来，这个微信号的主人的精神生活是蛮富足的。
这十条朋友圈的图就已经让他认真观赏了十几分钟。
他好久没刷过这样有营养的朋友圈了，也猜不到如果加了好友之后，这个账号的朋友圈会不会显示出更多。
“新增至通讯录”
这六个字他盯了好一会，直到他的身体猛的一颤。他无意识地甩开手，把烟头甩到床下，看了看被烫到的中指。
幸好甩得快，没事儿。
右手并没有不小心点到屏幕，也没出现不小心就发送了好友申请的情节，胡喆吉的心才放了一放。
他关掉手机，按掉床头灯。
睡觉。
彼时。
沈烨拿着水杯从房间走出来，手机里随便扫了一眼班级群里的信息。
忽然这时，建丰发过来一条短信：
“沈烨，星期天成绩应该能出来。下星期找个班会或者自习组织同学们换座位吧，按排名表自选。我下星期要去外校学习。【eji：握手】”
沈烨在键盘上按了几下：
“明白。【eji：OK】”
发送成功后，他便放下了手机。
电视里播放着动物纪录片，他把水杯倒满，在沙发上随便看了一会。
在他旁边，倚在沙发上的女人抬起凤眸，笑了一下：
“出来啦？明天不是周末吗，看书别看太晚啦，出来看看电视放松一下多好嘛。”
他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的侧脸，果然，越长大，她越能从他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
沈烨点点头。
这是他的妈妈，沈灿灿。
沈烨忽然想起来，扭头看她：“家里还有钙片吗？”
沈灿灿说：“应该有吧，你打开脚边的抽屉看一看。”
沈烨弯腰拉开抽屉，果然在一堆非处方药里边找到了一盒新的钙片。他拆开包装吃了一颗。
“怎么突然想起来吃钙片了？之前让你吃你都总想不起来的。”她的手在手机键盘上快速地点着。
“最近睡觉半夜总是腿疼，还抽过筋。网上说可能缺钙。”
沈灿灿思考了会儿，道：“可能是长高了。小时候有段时间你也经常这样，医生说是生长痛。你过段时间去量量身高。”
沈烨点点头，半信半疑。都这个年纪了还会生长痛？
“对啦，要提前跟你说个事来着。”沈灿灿把栗色的长发从背后捋到左肩，放下那双因久未见阳光而白皙的双腿。
沈烨觉得此刻屏幕上的狮子不错，眼睛跟之前家里养的缅因猫挺像的，叫黎黎。
后来黎黎因为基因病，去年走了。
“你说。”沈烨点头道。
“我想把客厅重新和我的房间重新装修一下，我们可能要搬出去住一段时间。”
沈烨眯起眼睛，换了个节目。“有必要吗？客厅不是挺好的吗？况且明年毕业以后我去上大学，你又怎么确定你还在这里待得住？”
沈灿灿：“我肯定确定的呀，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已经打算在这里定居了。而且我现在的工作也很稳定，工资也过得去。我觉得挺好的。这个客厅的地砖和吊灯，还有我那个房间的装修……简直是一场审美灾难。我恨不得明天就叫装修公司过来。你对你房间满意吗？要不要你的也一起重新弄一弄。到时候把样图一起发过去。”
沈烨皱着眉毛，他习惯了她对生活品质的高要求。记得在自己初二的时候，沈灿灿曾失业过几个月，她卡里只剩下两万块钱。就在这样温饱都不一定能解决的情况下，家里一个星期换一束鲜花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她总是告诉自己的儿子，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的，所以要活得体面。能体面一天就要体面一天，绝对不要因为担忧以后而委屈今天。以后是什么样的谁知道呢。以后也总会有办法的。当下就是你所拥有的，且最好的。
不得不说，沈烨觉得她的人生观念有挺多也是具有进步性意义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沈灿灿从来没有在她大胆奔放的人生观念中迷失方向。
她虽然没有跟沈烨说，但沈烨在几天前就发现了，他妈有了一辆车。
一开始他以为是借的，但是，她连续好久都使用得十分自由，怀疑之下他上网查了车牌。车牌号主人正是沈灿灿。
就算是辆二手，那个品牌的车，退一万步来讲也要有个十几万开头。
她现在的工作做的也不算久，而且只是个中层。
不仅有了车，还要装修房子。
怎么突然一下有了这么多钱？
“你中彩票了？”沈烨扭头看她正在观赏新涂的指甲油。
沈灿灿笑得轻松，“没有呀。”
“那哪来的钱？而且七月份你又要休假去旅游。”
“哎呀…你不用担心钱。妈咪肯定是有钱才敢花的呀。”
沈烨脸色深沉，点点头。“那住哪？”
沈灿灿说：“我星期一要去川城出差，大概四五天吧。跟楼下黄叔叔和汤阿姨一起的。要不然你先在他们家和他们儿子住一段时间？或者问问魏桓。等我回来以后我们再订个两三星期的酒店。”
沈烨不可思议，她到底哪来那么多钱。
“你还要住半个多月的酒店？小姨家不是可以住吗？”
“哎呀——她女朋友跟她同居了，我们去会打扰人家的嘛。而且我不也太习惯去住别人家，就算是亲妹妹也不习惯。不自在的。”
沈烨实在没话可说。
“我也不习惯住别人家。”
“那我出差这几天你自己看着办咯，钱不够跟我说。”
他儿子拿起水杯起身往房间走。
“妈妈——”
沈烨快到门口了，突然停了下来，但并未回头。房间门口并没开灯，他的脸隐匿在黑暗之中。
“物质生活要过的体面，但也不能靠牺牲尊严来换，这句话说得对吗？”
沈灿灿一愣，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沈烨没等到她的回答便一直立在原地。
良久，沈灿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挤出笑容，她若无其事的语气：
“对呀。早点睡觉吧，明天中午给你做你爱吃的菜。”
……
耳边传来房门落锁的声音，沈灿灿的笑容便已经撑到了极限。
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上落下两行泪痕，她蜷缩在沙发上咬住手指，极力忍住不发出呜咽。
这个女人还很年轻，哭起来的时候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一抖一抖地抽泣。
这应该怪她吗？
她才比自己的儿子大十八岁。
她遇人不淑之时，跟沈烨现在一般大。
那个人，曾经一度是她的港湾，是她以为的归宿。
而现在他们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知道儿子像他，有爱面子，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绝对不会希望自己的妈妈去接受施舍。
但是，她能怎么办。
体面是要用钱买的呀。
——
周二上午。
大课间休息，魏桓提着一个中号塑料袋风风火火地回到教室。
周围的人见他从小卖部回来了，便都围在了他桌边。
“来来来，认领认领。”
他把自己的那份拿出来了，四五个女同学礼貌地跟他道谢，他招招手，说“小事小事。”一个富有大爱的代购此刻很有成就感。
胡喆吉找到了自己托他买的红茶，笑道：“原来你就是这样招女孩子喜欢的啊。”
“害，没办法，人格魅力，人格魅力。”魏桓扯起嘴皮子。
沈烨看刚才围着的人走光了，才伸过手在他桌子上拿了瓶苏打水。
魏桓发现他的手臂上起了些许红疹子。
“我的天，你手怎么了？”
魏桓这一问，倒是让沈烨想起来抹青草膏了。
“酒店的被子我有点过敏，只睡了一晚，昨天晚上我连夜换了家，不知道还会不会。”
他用无名指挖了绿豆大的药膏，抹在泛红处。
“可每家酒店都是半斤八两的呀，你这样也不是办法。你还是到我家住吧，挤挤也没事，至少比酒店干净。”
胡喆吉还在魏桓桌子上研究刚才讨论的数学题，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他抬眸便也看见了沈烨胳膊上的惨状。
他对沈烨说：“青草膏只能止痒，退不了疹子的。我有过敏药膏，退红疹挺快的，你试试？”
沈烨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眨了眨眼，“好，正好左手没涂。”
胡喆吉从书包里拿出一管蓝白色的药膏递给他。
魏桓觉得有趣，“你怎么会随身带这种药膏啊？”
“过敏药，退烧药，止痛药，胃药，清凉油，创可贴，驱蚊水，应有尽有。”胡喆吉笑笑，“有需要你也可以找我。”
书包基本跟他形影不离，所以他习惯把常用的药品放在里面。
“你为什么住酒店？”胡喆吉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
“家里在搞装修，我妈也出差。没地方住。”
沈烨无奈地摇摇头。
“那魏桓家呢？”胡喆吉看向魏桓。
魏桓道：“是啊，我刚也劝他到我那住。但我现在住的小区是我爸妈为了我备考才租的学区房，户型很小，只有两个房间。如果住个房子的话，我俩只能挤一个房间。原来的房子倒是挺大的，但离学校很远。”他又向沈烨说：“话说我可以打地铺啊，晚上学习的话可以再组个桌子。”
沈烨还是拒绝，他说：“不行，这样太麻烦了。而且会降低你的睡眠和学习质量。现在时间也越来越紧。稍微哪天作息要是乱了，都找不回时间调整。我找个更好的房间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了。”
魏桓一边觉得沈烨说的很在理，一边又为自己的好兄弟受这样的罪而惭愧自责。
胡喆吉在他们两人对话时，也动了动脑筋。
他自己也会对一些酒店的被子空调什么的过敏，实在不敢想天天住在那种地方有多遭罪。
他很快地反应过或许可以让沈烨住自己那儿。
但是……
好像哪里有点奇怪。
他们俩也不算很熟，同在一个屋檐下。
会挺尴尬的吧……
“我家倒是有地方……你想住我家吗？”
沈烨和魏桓皆是一愣。
但魏桓只是在刹那间做了停留，而后激动地一拍掌，“这个不错！”他看着沈烨。
沈烨眼睛一眨，回过神来，把药膏的盖子慢慢盖上，眸色稍烁。
“你家……在哪？”
“千川路。”胡喆吉说。
魏桓道：“那离学校不远诶。”
胡喆吉点点头。
他问沈烨：“你有自行车吗？”事实上他是知道答案的，那天在桥边看到过沈烨骑车的背影，但他还是明知故问了。
沈烨当时并不知道他在附近，“有。不过……真的方便吗？”
胡喆吉说：“我一个人住，挺方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