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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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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她不惜一切,惟愿他死……

谢砚眼尾微红,一字字挤出牙缝,“姜云婵,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对他恨,也就罢了。

可那是他们的骨血啊,她怎就狠得下心让他在母胎中受尽苦楚,短折而亡呢?

如今再想想那孩儿频繁的胎动,只怕不是孩子调皮,是胎儿太痛了,胎儿在求救,在求爹娘救救他……

那样一具小小的身体,得多痛,才会像溺水的人一样挣扎不休?

“姜云婵,你有没有看过那只毒死的猫?你看过吗?”

“什么猫?”姜云婵不明所以。

谢砚一字字在她耳边道:“巴掌大那么点儿的小东西七窍流血,肝肠寸断,死得时候通体发黑,他们说它像地狱里的恶鬼投胎,是怪胎,很狰狞,很恶心,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他……”

“别说了!”姜云婵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猫的死态,和薛三娘的孩子一模一样。

显然,那猫是被鱼毒死的。

谢砚,发现了她的秘密!

她讷讷回头看他。

谢砚扼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对视,“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从你腹中出来的,也是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午夜梦回,你不怕吗?”

一颗泪从姜云婵眼角滑落,没入谢砚手心。

寒凉彻骨。

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愿意去想。

而今,谢砚把血淋淋的事实摆到了她眼前。

她被那些画面缠得不能呼吸,快要窒息了。

姜云婵脊背紧贴着矮几,寻求一丝倚仗。

桌面上的汤盅、茶盏叮当作响,颤动得频率越来越快。

“姑娘怎么了?”候在外面的夏竹感受到了萧瑟之气,连连敲门。

姜云婵只一瞬不瞬防备着面谢砚,“夏竹你先离开!”

“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你走!走远些……”姜云婵战栗不已,牙齿打颤。

她在做这个疯狂的打算时,就已经料到,若这次还被谢砚察觉,她就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她终究是逃不过谢砚的手掌……

也罢!

姜云婵日日看着越来越鼓的小腹,心如被油慢煎。

让孩子胎死腹中,俨然不是她想得那么容易,她的良心被拉扯着,早就受不了了。

解脱也好……

姜云婵无力地扬起脖颈,合上了眼。

良久,那致命的力道却没有到来。

谢砚松开了她的下颚,微凉的指尖顺着颈线下移,一直游移到她起伏的心跳处。

“又是为了顾淮舟吗?”谢砚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他推断姜云婵的马车被劫走时,定是遇到了李宪德。

李宪德拿顾淮舟的命威胁她。

所以她不顾一切,不惜牺牲他们的骨肉,刺激他,送他死,来换顾淮舟安全,是吗?

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拿他去换顾淮舟了。

这次,还要多赔上他孩儿的命!

谢砚阴冷的吐息断断续续喷洒在姜云婵修长的颈线上,“你信不信,我立刻就叫顾淮舟和那猫一样七窍流血而亡?我要他的血,铺我孩儿的黄泉路!”

谢砚猛地起身,姜云婵拉住他,“跟顾淮舟没有关系!”

“你还敢护着他?”

“我没有!”

姜云婵胸口起伏,仰望着他。

他凛然眸色如一张网,束缚着姜云婵。

她无论怎么扑腾,也挣脱不开,她的身、她的魂永远被镇压在谢砚这座五指山下。

她受够了!

受够了从小忍气吞声、温吞藏拙的日子!

受够了明明那般厌恶谢家人,却还要在他们面前面前装乖讨巧!

更受够了,一次次卑躬屈膝求谢砚,不要伤害她身边的人。

她心内强撑的弦骤然崩断。

猛地扯开自己的衣领,指着心口处的伤疤,“谢砚,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近心跳的位置有个一指长的旧伤,似乎很多年了。

从前谢砚并不知晓,只在与她同房后才看到。

他曾亲吻她的伤疤,问她怎么伤的?问她疼不疼?

她只撇过头,默默流泪,抿唇不语。

而今,她冷笑出声,“这伤是你的好三叔推我下山崖时刺伤的!”

谢砚微愣。

姜云婵一字字挤出牙缝:“还有我娘,也是被你三叔刺死的!我爹是被你三叔的同伴劈开了头!你知道这一切是谁授意的吗?”

“是你娘亲啊!”姜云婵模糊的眼中布满血丝,苦笑:“她是镇国公尊贵的嫡女,当然容不得别个女子在她之上!所以她大闹姑苏,闹得我家鸡犬不宁!最后,害得我家天人永隔!

你说说是我心如铁石,还是你们欺人太甚?”

“这不可能……”

“你大可以找你三叔对质!”姜云婵打断了谢砚,如此笃定。

谢砚蹙眉回想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浮现一抹复杂的神色。

俨然,他已经推断出姜云婵的话句句属实。

他们之间当真隔着血海深仇……

他怔然望她。

她站在月光下,流尽了最后一滴泪,一双眼睛从此古井无波。

而他站在暗夜中,明明离她只在一步之遥,却又远得仿佛两个世界。

所有的怒气、沮丧、悲愤,一瞬间都被巨大的失落感替代。

他像一片凋零的枯叶,无所依傍,极力想抓住些什么,“可孩子又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错?”

他只是想与心爱的人在一起,长长久久地护她安宁。

到底哪里错了?

他哪里错了?

“那我呢?谢砚,我又做错了什么?”姜云婵指着自己,苦笑:“我原本也可以是姑苏姜家嫡小姐,我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可以与心爱之人相守,为什么要在你家门下苟延残喘,惶惶不可终日?

再或者,我可以顺利嫁给顾淮舟开开心心过完一生的,是你!是你非像鬼一样缠着我!是你毁了我!”

姜云婵字字句句如冰凌敲打在谢砚身上。

此刻的她褪去了平日的谨小慎微和恐惧,如此直白展示在他面前的,只有对他的深恶痛绝。

谢砚怔然,“我是想你好,外面有多危险你看不到吗?”

“就算我死在外面又怎样?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姜云婵自六岁进了侯府后,就再也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了啊。

明明她在姑苏时,也曾跟着父母走南看北,江南水、塞北雪、西疆月……她也曾亲眼目睹。

谁要呆在笼子里,日日夜夜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时时刻刻都要揣度谢砚是高兴了还是生气了?

她又不是他的玩偶!

“就因为我小时候帮过你,就要受这样的报应吗?”她字字泣血,报应两个字如刀刃刮过。

谢砚心口抽疼了一下,“我的心意在皎皎眼里是报应?”

“不是吗?你知不知道被苍蝇黏住,扯不掉、逃不脱的作呕感?”

“你所谓的心意根本就是满足自己的私欲,低贱肮脏,根本不值一文!”

“我最悔,就是当初不该帮你,你和你娘罪有应得,早就该冻死在十年前的冬天!”

……

“别说了!”

谢砚厉声截断了她的话。

姜云婵反而露出释然的笑,一步步走近他,气息如同从窗户缝刮进来的阵阵阴风吹进谢砚耳朵,“谢砚,你的孩子没了……”

几近诡异的笑声回荡在房间里。

谢砚赫然看清几滴血滴在她脚下,在绣花鞋上晕开一朵朵艳烈的罂粟。

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在流逝,而她仿佛失去了感知,眸中只有解脱的快意。

“皎皎!”谢砚伸手去扶她。

姜云婵后退半步,脚下一软,谢砚的指尖堪堪触碰到她的衣袖。

丝滑的布料从指缝脱出。

这一次,他没能接住她……

姜云婵倒在血泊中,仿佛枯萎的花儿,失了色彩。

便连枯萎,她也不愿在他手中。

夏竹带着大夫冲了来,将姑娘扶上了榻。

丫鬟护卫们,在房间里穿梭着,血水、汤药被一次次送进送出。

而谢砚怔怔立在原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他如同踩在云朵上,身体和魂魄轻飘飘的,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过往种种云化作雨,烟消云散。

他轰然坠落,狠狠跌在地上。

屋外正电闪雷鸣,雨珠顺着房檐滴落,连成线,在天地之间织就了一张巨网,空气稀薄得让人不能呼吸。

这就是姜云婵口中的不堪重负吗?

谢砚立于回廊下,凭栏望着无尽苍穹。

身后一道烈风刮过,卷起地上的小肚兜,与谢砚擦肩而过。

谢砚伸手去抓,小肚兜却被吹进了风暴中心,被烈风吹得忽高忽低。

绣了一半的荷花脱了线,渐次隐没在了暗夜中。

抓不住了……

什么都抓不住了。

谢砚收回被雨淋湿的手,苦笑一声。

此时,宋大夫猫着腰在身后禀报:“回公子,夫人的胎暂时保住了,不过夫人底子太弱了,不知能保到什么时候。”

“那就流掉吧。”谢砚话音沉闷,没有一丝波澜。

大夫与扶苍面面相觑,面露难色:“这……月份太大了,流掉的话可能一尸两命。”

谢砚隐在袖口的指骨微微扣紧。

宋大夫连忙跪地:“夫人平日忧思过度,又吃了慢性的毒,熬到顺利生产都难,只怕受不得打胎药的寒性。”

也就是说,从姜云婵吃有毒的鱼时,不仅没顾及他、没顾及孩子,连她自己也没顾及。

她不惜一切,惟愿他死。

谢砚无力地闭上双眼,吹着冷风。

穿廊而过的风瑟瑟,叫宋大夫心生寒意。

他张了张嘴巴,犹豫再三,“或许、或许还有个法子可解毒。”

“什么法子?不早说!”扶苍剜了他一眼,示意他别磨叽。

宋夫人连忙从药箱里取出发黄的书册。

早前那只死猫着实把他吓坏了。

他溜回家后,心里一直琢磨着这事,特意翻了医典和村志。

“回大人,解药往往傍着毒药而生。十年前明月村疫病时,朝廷派了五名太医皆束手无策,倒是有个村民误打误撞从大荒山摘了一味白色的小花熬成汤喝,竟解了瘟疫,救了百姓。

既然鲶鱼体内的毒与当年疫病有关,是不是也可以效仿此法治疗?”

谢砚轻掀眼皮,随即眸色又晦暗下去。

大荒山在安塞以北,也就是虎贲营如今盘踞的地方。

要想摘取所谓的解药,必得破了虎贲营的防御才行。

他们与虎贲营僵持近三个月,双方损伤严重,想一举拿下,并非易事。

但取解药的事,拖不得了。

谢砚回望了眼窗纸上病恹恹的倩影,沉吟片刻,对扶苍交代:“你看顾好二奶奶!”

说罢,负手走进了雨幕中。

扶苍赶紧撑伞跟在后面,“世子,您也不宜太过操劳!”

他知道谢砚定是要连夜与秦骁会合,冲破敌营。

可世子和二奶奶刚生了嫌隙,所谓关心则乱,这种情况上战场岂不危险。

何况,世子这两个月负伤严重,大军原本计划休整数月再攻,怎可轻举妄动?

“世子最起码包扎一下伤口啊!”

扶苍话到一半,雨中的人趔趄了半步。

扶苍赶紧上前扶住他,只见被雨淋湿的长衫紧贴着谢砚的后背,印出几道殷红的血痕。

他已面无血色,半昏半醒。

扶苍将他扶进了偏房,解开外裳查看。

他后背上已不知包扎了多少层纱布了,有些纱布黏住血肉,尽管再小心翼翼拆开,还是无法避免扯到新生的肉。

后背上刀枪剑戟的伤遍布,仿佛蜈蚣爬满后背,血肉模糊,不忍触目。

扶苍皱眉微撇了下头,取来止血药膏涂抹伤口,“世子这两个月吃苦了。”

谢砚面容麻木,仿佛失去了痛感,“请秦将军来一趟。”

“世子,您好歹休息两天……”

“去!”谢砚抬了下手,“把三叔也叫过来。”

骨哨在暗夜响起,婉转凄凉。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黑衣人跪在了谢砚脚下,望着他身上的伤,担忧不已,“世子要保重身体,若大小姐见着世子这般,必然心疼。”

谢砚面色无波,只一瞬不瞬盯着他,“我问你,皎皎的爹娘是谁杀的?”

第82章 以后,不要……

“这……”

沉甸甸的眼神笼罩下来,黑衣人不敢隐瞒,磕了个头,“是……是大小姐的命令!”

黑衣人夜影是谢砚娘亲的暗卫,从小跟着他娘亲,忠心耿耿,亲如家人,断然不会骗他。

谢砚最后仅存一丝侥幸也无了,凝聚的眸光霎时散开,“这就是你不敢在皎皎面前露面的原因?”

夜影从前只推说自己是玉麟军的人,不宜露面,所以总避着姜云婵。

却不想,还有这般缘由。

“我娘真的是为了争宠,杀了皎皎的娘亲?”

“世事无常,其实也不能全怪大小姐的。”

夜影至今无法将“争宠”两个字与谢砚的娘沈倾联系在一起。

在他印象中,他们镇国公府的大小姐沈倾一直是巾帼英雄一样的存在。

她骑白马持银枪,豪饮烈酒,敢骂天地不仁。

在敌军大将鄙夷笑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时,她能单枪匹马,将人挑于马下,骄傲地扬起头颅,嗤一声:“臭男人!”

就是这样一位带着玉麟军南征北伐的女将军,偏就在谢如松春闱夺魁那一年回了京。

她和他在宫廷甬道无意相撞,她力道大,撞翻了谢如松手中画卷。

洁白的画卷在青石板上铺开。

其上画着一位身穿银色铠甲的美人,打马路过红梅树下。

落英缤纷,美人容颜清冷又倔强。

那画中之人,正是沈倾。

两人一同仓皇去捡画卷,却又碰到了头。

穿着状元红袍的谢如松登时脸颊红透,结结巴巴唤她一声:“沈姑娘好”。

没多久,谢如松在圣上赐的宅院里种满了梅花。

他和沈倾红梅定情的美谈至此在京中流传开来。

沈倾少女怀春,央了镇国公请旨赐婚。从此褪去戎装,凤冠霞帔满怀期待嫁进了谢府。

洞房花烛夜,谢如松的眼却像淬了冰一样,是恨,是怨,是厌恶。

后来,沈倾才知道满府红梅不是向她表明心意的,而是为了江南一个名叫纪婉的女子而种。

谢如松有个未婚妻,也就是姜云婵的娘亲纪婉。

因为纪婉喜欢红梅,所以他在院子里种满梅花,准备迎纪婉过门时,给她一个惊喜。

至于那日被撞破的沈倾画像,实则只是谢如松当时困窘,帮别人画了画换银钱的。

他从来无心娶沈倾,却因一封旨意与她被迫捆绑在一起。

他怨沈倾拆散了他与心上人,他将她丢在后院不闻不问。

便是后来圆房,也是圣上所逼迫。

可就是这样一场误会,沈倾从此被关在了这座牢笼中,再也看不到大漠苍穹。

她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是谢如松如何痴恋纪婉,如何又娶了与纪婉眉目相似的小妾。

她这样一个战功赫赫,身份高贵的天之骄女,永远生活在了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之下。

她渐渐嫉妒、不甘、疯魔……

与谢如松不停地争吵,不停地冷战。

最后,痴心于后宅之争,永远失去了自己。

夜影面露神伤,“大小姐也是受了太多磋磨,神志不清了,才会去找姜家的麻烦。”

“神志不清……”谢砚仰靠着窗户,轻声叹息。

他好像也无权指责娘亲做错了什么。

他的娘亲过得也并不如意。

所以,这一切到底是谁错了呢?

谢砚想不通。

一旁的扶苍从未见过这般无措的世子,递了盏茶,安慰道:“虽然老爷老夫人的事无法解决,好在薛三娘有救了。二奶奶若是看到薛三娘活着,想必心情也能缓和些。 ”

薛三娘当初一头撞在树上,虽受了重伤,但并未断气。

谢砚那时瞧姜云婵哭得撕心裂肺,到底没忍心真将薛三娘直接丢去乱葬岗,而是送去了江南医治。

之所以暂时未告知姜云婵,一则薛三娘还在生死边缘。

只怕最后救不活薛三娘,又让姜云婵心上徒增一道伤。

二则,那时正值谢砚起事的关键时期,他必须杀鸡儆猴震慑住后院,以防姜云婵、薛三娘再次从背后捅他刀子。

而如今,薛三娘已大好的消息传来,却已经没法弥补什么了。

谢砚和姜云婵之间隔得已远远不止一个薛三娘。

他们隔着那样的血海深仇,纵然他登再高的位,握再大权,也无法消解。

她那样倔,又怎会爱上仇人之子呢?

从前就算姜云婵百般抗拒他,他亦势在必得。

可这一次,他知道,他将永远无法得到她的心了。

那么,他数十年的经营,还有什么意义呢?

“都下去吧。”谢砚闭上了眼,扬起脖颈,喉结微微滚动。

似鱼失去了氧,再浩瀚的海也索然无味了。

门被轻轻带上,带走了最后一道光线,将谢砚彻底隐没在了黑暗中。

屋外,日月盈仄,白昼几经更替。

光,照不进幽暗的空间。

两日后,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秦骁跨过门槛时,正见倚在窗边的谢砚肩头覆着一层尘埃。

白色中衣上血迹干涸,几日不曾换下。

消瘦的脸颊上生了青色胡渣,恍恍惚惚仿佛未察觉有人进来。

明明十日前,他还是单枪匹马破敌营的将军。

明明一个月前,他还是朝堂之上,拨弄风云的冷面权臣。

他好像无所不能,他好像什么也不能了……

秦骁暗自叹了口气,“谢兄……还是要保重身体。”

谢砚长睫一颤,盯了秦骁须臾,才回过神来。

他起身点了盏油灯。

影影绰绰的光,让他眼底恢复了些许清明,“我无碍,虎贲营最近没什么动作吧?”

秦骁面露难色,坐在了谢砚对面的椅子上。

他知道谢砚在盘算着即刻攻打虎贲营,取解药。

但其实,他连夜来明月村,是要告诉谢砚一个坏消息的:“李宪德不知如何勾结上了东陵,借来了他们二十口火炮,死守大荒山要塞。”

这东陵人不知从西洋何处弄来的火炮,威力射程能令城墙顷刻坍塌成废墟,绝非普通骑兵可以抵御。

东陵也因这火炮从一个任人宰割的小国,一跃成为诸国都闻风丧胆的存在,无人敢近。

所以,此时还要一意孤行强攻大荒山,无异于送玉麟军六万人去死。

这六万人是镇国公府最后的荣耀,谢砚能为了得一株解药,牺牲掉他们吗?

可若不这样做,他就得眼睁睁看着姜云婵和孩子一尸两命。

姜云婵和玉麟军是支撑谢砚的力量,却也是扼在他脖颈上的两道绳索。

如今,却叫他二舍其一。

易地而处,秦骁也不知如何抉择,只拍了拍谢砚的肩膀,“你好生想想吧,无论做什么决定,玉麟军定赴汤蹈火。”

这亦是谢砚外祖死前,对玉麟军的最后一道命令。

外祖将这六万人的性命托给了谢砚,千钧之重,要如何舍?

谢砚这样一个将他人戏弄于股掌中的人,而今也被命运所控,无法挣脱。

一瞬间,他好像理解了姜云婵被束缚的无力感。

跟着他,她真的只有痛苦吧……

他苦笑一声。

良久,干涸起皮的嘴唇微启:“秦兄,劳烦联系陆池前来汇合吧。”

“谢兄的意思是:集结大军,强攻虎贲营?”

“秦兄放心,我已想到两全的法子。”谢砚淡淡道。

秦骁不明所以。

世间之事多不如意,安有两全法?

况,秦骁在谢砚眼中并未看到生机,反而看出他目色越来越荒芜,犹如溺水之人缓缓沉入湖底,不再挣扎,不再向生。

秦骁生出不好的预感,“谢兄有什么打算,何不说出来,一同探讨?我或可协助你。”

谢砚神情轻滞,“确有一件事需要秦兄帮忙。我在北盛没什么信得过的亲缘、朋友,若……我夫人将来顺利生产,可否请秦兄代为收养照料那孩子?”

“谢兄此话何意?”秦骁听出了托孤的意思,猛地站了起来。

谢砚也起身,谦谦而礼:“有劳秦兄,我在吉祥钱庄备了份资产够孩儿一生无忧的了,至于剩余资产皆留给吾妻。”

谢砚想了想,又改口道:“她约摸是不屑拿我的东西的……我想她以后约莫会去做生意,就劳烦秦兄在生意上多帮衬她,徐徐把银钱转赠她就好,莫要提起我。”

“这……”

秦骁意识到情况不对,可他从谢砚口中撬不出什么话来,便也只能先应下,去联系陆池来劝了。

偏房再度恢复寂静。

油灯被关门带起的一阵风吹灭,谢砚陷入了更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他默默坐回了窗前,从衣袖中取出那把未完成的长命锁。

红绳串着的小金锁,悬于半空中打着转,折射着窗外透进的些许光点,有些刺眼。

谢砚长指抚过锁面,眼眶有些酸,“对不住了,桃桃,咱们不能再耽搁你娘亲了。”

是他的错。

从前总想着拿孩子绑住姜云婵。

所以姜云婵才会恨透了这把枷锁,恨透了孩子。

将来就算救回他们母女,也总不能让他们母女相看两厌?

只能把孩子托付给别人,才好放她自由,放她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只是,要委屈这孩子了。

那么小的孩子,却历经苦难,永远得不到爹娘的疼爱了。

谢砚心口刺痛,取过刻刀,想把长命锁雕刻完成。

远恩大师曾说过这长命锁开过光,只要在锁面上刻上对孩儿的祝祷,孩儿便会受佛祖庇佑。

可这锁面太小,他对孩儿的祈愿又那么多。

他想孩儿健康长寿,想孩儿平安永乐,想孩儿不受蹉跎……

小小的长命锁又岂能承载得住?

他于是学了米雕,将他心内所愿都密密麻麻雕刻在锁中。

锁上每一道精致的花纹,细看都满含着他的心意。

他原本计划着到了中秋节,孩儿出生时,他就可以把这锁亲自戴在脖颈上了。

粉粉嫩嫩的小婴儿定笑得灿若桃花吧。

可惜……

谢砚握着刻刀的手一顿。

刀刃划过指腹,一滴血落在了“长命百岁”四个字上,鲜红刺目。

长命百岁,终究是要用鲜血去换的。

谢砚将锁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放进桃花镂空的精致锦盒中。

他刮了胡须,戴了姜云婵唯一给他缝制的抹额,换上她曾无意多看了好几眼的氅衣。

入夜,他步履迟疑,走到了寝房的窗外。

姜云婵这几日一直紧闭门扉,咳嗽一日胜过一日的剧烈,满院子都能听到。

谢砚轻敲了敲窗,“皎皎,能开下门吗?我……想看看你。”

嘶哑的声音穿透薄薄一层窗纸。

坐在窗边的姜云婵咳嗽声立刻停下来,起身往榻上去,极力要远离他的气息。

“皎皎!”谢砚又叫了她一声,艰涩地扯了扯唇,“不开门也行,我说两句话,马上就走!”

谢砚将长命锁小心翼翼塞进了窗户缝,“我……我有件礼物想送给……”

忽地,门窗彻底合上。

锦盒被挤压出来,掉在谢砚脚边。

盒子坏掉了,长命锁坠地。

冷金属的颤音呯砰作响。

“谢砚,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你没必要再在我身上费心力,我也不需要你的什么礼物。”

窗户里,传来极冷的女声,比寒夜的霜露还要冷。

谢砚拾起长命锁,半蹲着默了良久,怅然吐出一个“好”字,“那……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行吗?”

屋内,无人响应。

可谢砚还是想问,不然他到闭眼也不会甘心。

“假如……我是说假如,没有你爹娘的事,我们一直好好待在慈心庵,其实你对我是不是也曾有过……”

“没有!不会!”姜云婵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道:“小时候,我总黏着你,是因为侯府里没有别人愿意护我。我只是想利用你而已,是你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

姜云婵一点也不想听他那些纠缠不休的话,转身上榻。

谢砚被丢在暗夜里,那些许多年参不透的事情一时都想通了。

当年他在慈心庵落魄得连狗都不如,她怎么会喜欢他呢?

她对他的爱意,从来都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梦,终究该醒了。

他僵硬的指骨勾勒着窗纸上她的侧影。

油灯却被吹熄了。

他连她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夜凉如水,窗外桃花悄然凋零,化作春泥。

许久,暗夜里传来极温柔的男声:“以后,不要再哭了。”

之后,马蹄声渐行渐远。

房屋里终于静悄悄,空落落的了。

谢砚离开了,他终于放手了。

多好啊!

仇人之间理应这样爱恨分明不是吗?

姜云婵怎么可能对仇人有什么心思?

从来,没有过!

姜云婵躺在榻上,勉力睁大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可有什么东西在眼里不受控。

她将锦被拉过头顶,将自己深深藏了起来……

第83章 惟愿,她今……

另一边,谢砚已换了戎装,赶赴军营。

彼时,陆池也已快马加鞭,到了营地。

见着谢砚,陆池疾步上前,“李宪德被口诛笔伐,在京城待不下去,正悄悄赶往虎贲营,此刻京中就是一座空城,何不趁机攻占……”

“顾淮舟呢?”谢砚翻身下马。

陆池来之前,谢砚特意传信让他将顾淮舟也劫来。

“在营帐里关着呢!”陆池不禁揶揄道:“你怎么打仗还带上情敌呢?和嫂夫人又拌嘴了……”

“陆兄!”秦骁赶紧拉住陆池,摇头使了个眼神。

谢砚则径直去了最偏僻的营帐中。

营帐倚山而建,光线昏暗,空气潮湿。

逼仄的空间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

顾淮舟被麻绳捆着,丢在稻草垛上,奄奄一息,一身白色长衫鞭痕遍布。

谢砚掀开门帘,一道阳光照进来。

顾淮舟有些受不住,艰涩地抬起皮肉翻飞的手遮住了阳光,连连咳嗽,粘稠的血从嘴角溢出来。

谢砚在京中时,没少示意大理寺的人对他用刑。

他受了凌虐,又在牢中关了半年之久,如同阴沟里老鼠,见不得人,见不得光。

可在看到谢砚的那一刻,他眼中愤怒仍不褪,颤颤道:“谢、谢砚你养私兵、诬陷忠良!你枉为人臣!圣、圣上早晚会认清你的居心……”

可怜的人呐!

到现在还不知道外面已经变天了。

可惜谢砚无心与他聊天讲学,他踱步走到他身边,睥睨着他,“皎皎生了重病。”

顾淮舟的痛斥声戛然而止。

这没用的书生在数次鞭刑烙刑中未曾眨过一次眼,未流过一滴泪,却在听到姜云婵的名字时,瞬间红了眼眶。

眼中那些对世事的不忿全然被担忧掩盖。

他张了张干涸的唇,“她、她怎么了?”

“她中了毒,无药可医。但我认识一位巫医,他可以以心头血做药引,皎皎或可得救。”

“哪有这样的医术?”顾淮舟疑惑道。

“你觉得,我会无聊到来说这种谎话,逗弄你吗?”谢砚深幽的目光笼罩着顾淮舟。

顾淮舟怎会不知谢砚此人步步算计。

他哪有心情再耍弄一个毫无价值的书生。

他今日此来,必有目的。

“要用我的心头血?”顾淮舟问。

谢砚饶有兴致扯了扯唇。

“可以。”顾淮舟默了须臾,“但我有条件……”

“你没资格跟我讲条件。”

“若我死了,求你对婵儿好些。”

“……”谢砚没想到他是这般条件,怔了片刻。

而顾淮舟心里清楚,他活着一日,谢砚心里就有一根刺,那么婵儿永远都无法过上想要的安稳日子。

曾经,他试过救婵儿出火海,可他的力量太渺小了。

他不仅救不了她,还一次次让她陷入水深火热。

如今,他这副残躯还能救她一次,已算圆满。

“动手吧。”顾淮舟轻闭上眼睛,未有犹豫。

谢砚不禁高看他一眼,抽出匕首,猛地抵在了他的胸口。

本就遍布伤痕的胸膛立刻渗出血来,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流出,没入谢砚的虎口,触感温热。

刺痛感一寸寸往胸膛深处去。

顾淮舟的意识渐渐模糊。

他脑海里全是那个趴在肩头酣睡,说要嫁给他的小姑娘。

那样的好日子,仿佛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了,姑娘的笑颜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溢着血嘴角扯出一抹释然的笑,“不要让婵儿知道,是我的血救了她。”

婵儿她对自己最是苛刻了。

若然知道药引的来源,她定又要痛恨自己了。

她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

但其实,她已经很好了。

一个孤女受了百般蹉跎,仍坚韧活着,她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顾淮舟的呼吸越来越弱,眼神却温柔眷恋。

他至今热血未凉,对姜云婵的心意也丝毫未变。

“还是这般蠢钝!”

谢砚居高临下看着顾淮舟,满眼鄙夷:“连我说的话是真是假都辨不清,将来拿什么护她?”

心口处的刀刃戛然停下。

顾淮舟强撑开模糊的视线。

谢砚将一只木匣递到他手里,而后抽刀,割断了绑着他的绳索。

“带着匣子,去找皎皎。”谢砚甩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谢砚,你什么意思?”顾淮舟不可思议望向门口的谢砚。

谢砚高大的身影逆着光,侧颜锋利,冷冷吐声,“让你滚,你就滚!”

谢砚仍是那般厌恶顾淮舟,可他又放了他。

顾淮舟不明所以,打开匣子翻看,却见里面都是当朝官员的罪证、把柄。

谢砚就是靠着这些,要挟官员,一路扶摇直上的。

他怎会把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都给了顾淮舟?

顾淮舟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出门,对着快要消失在晨雾中的谢砚,扬声道:“谢砚,你到底耍什么花样?”

谢砚脚步未停,看都懒得看这蠢货。

可偏偏只有这个蠢货,会愿意把命都献给皎皎。

世间纷乱,人心不古,若谢砚不在了,恐也只有那蠢货会一心一意待皎皎了。

皎皎看到他,也许病就能好一半了吧……

谢砚眸色复杂,往营地去了。

彼时,军营附近的山坡上,陆池和秦骁正迎风而立,俯瞰不远处的大荒山。

残阳铺满天际线,余晖落在年轻将军的肩头,衬得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多了几许沧桑。

陆池已知谢砚和姜云婵的事,不禁唏嘘,“怎会如此呢?就没有别的法子寻药救人了么?”

“我已派人遍访周围城池,无人知道何处还能再得此药,若再耽误下去,过了花季,只怕……嫂夫人再无救了。”秦骁摇了摇头,俯视着正围坐在篝火前饮酒吃肉的玉麟军。

他们还并不知道虎贲营启用了东陵火炮之事。

甚是天下人,都以为李宪德和虎贲营已经是困兽犹斗,战败而逃只在弹指之间。

秦骁不知如何把突然起来的变故告知众兄弟。

“岂不知今日还在帐前痛饮,明日可能成了炮下亡魂?”陆池亦摇头轻叹,“北盛和东陵一向不合,也不知我那皇兄怎会出手帮李宪德。”

“他只是不想李氏江山覆灭,毕竟李氏庸碌,北盛衰,你们东陵才能长久兴盛。”

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谢砚踱步而来,铠甲铮铮作响。

“谢、谢砚……”陆池有些窘迫,想安慰安慰他。

谢砚压了下手,脸上已恢复做镇静模样,“幸而火炮不算太多,只要叫虎贲营弹尽粮绝,他们的防御一崩溃,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你是说派先锋佯攻,让虎贲营以为玉麟军主力已倾城而出,消耗掉虎贲营的火力后,玉麟军再黄雀在后,一举瓦解虎贲营?”

秦骁很快理解了谢砚的想法,也很快明白了谢砚的打算,“你要去做先锋?这不行!”

这队先锋要吸引炮火,那就必死无疑。

可虎贲营不看到谢砚或者秦骁,又怎会全力攻之?

谢砚也不可能让玉麟军其他人代他受过,这一趟,必须他去。

“准备战马,今晚风沙大,适合行动。”谢砚提步要走。

“不行!”陆池拦在了谢砚面前。

他们两人到底是十年前一起走过来的知己。

陆池知道谢砚一步步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血泪,折过多少傲骨。

好不容易,只有一步之遥了,要眼睁睁把唾手可得的江山奉于他人吗?

陆池拎住谢砚的衣领,“不是你说莫要让女人误事吗?不是你说,有了权利才有女人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砚垂眸望了眼领口的拳头,低笑自嘲,“约莫,从前就是我错了吧……”

他和姜云婵幼时,受尽欺凌。

他一直偏执的以为只要用权力筑起一堵高高的墙,他们就可以在城墙之内长安长乐。

原来,她在这座城中,从未觉得快乐。

那日,她看他眼神,那样冰冷、厌恶,和看那些欺负她的纨绔们的眼神一模一样。

在姜云婵心里,他和那些人别无二致。

可明明,他费尽心机走出慈心庵,是想为她抵挡黑暗的。

他于诡谲中前行,怎么心也跟着蒙了尘,反而成了她最深的阴影?

事情不该如此的……

可谢砚似乎已经没法改变什么了,他们那些美好的回忆早就不在她心里了。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让他们的结束是一个狰狞的死胎……

入夜,安塞峡谷陷入一片死寂。

银色月光洒满黄土高坡,猎猎长风裹挟着沙砾,尘烟滚滚,一直吹向天际线。

苍穹连着黄沙,天地玄黄,无尽苍凉。

一丈宽的峡谷口,谢砚高踞白马,手持银枪立于漫漫黄沙中。

他的两侧是高耸入云的黄土峭壁,身后数万马匹踏着蹄,跃跃欲试。

秦骁和陆池没办法拦住他,只能配合。

只待乌云蔽月,谢砚便会带领驮着稻草人的马匹倾城而出,向着大荒山去。

只要他耗得过半个时辰,虎贲营的实力就会削弱很多。

届时,秦骁和陆池便可顺势北上,一战而决。

谢砚眯眼望着天边明月,渐渐被乌云环绕。

他振臂示意,破尘而出,身后万马飞驰,冲向大荒山。

片刻,大荒山上一枚火球破风而出,犹如流星坠落,裹挟着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砚侧身避开。

火球擦肩而过,撞向峭壁,火光四溅,峭壁龟裂。

裂纹攀爬而上,山体顿时塌陷下来,巨石滚滚而落。

而大荒山上的炮火才只刚刚开始,无数火球侵袭而来,如一堵火墙堵在谢砚眼前。

谢砚就算能避开火炮,却也避不开峭壁上的碎石、断木。

坚硬的飞沙扬砾扑打在他身上,冰雹似的。

他的铠甲、头盔,全是被击穿的凹痕,密密麻麻,渗出血来。

身后,马匹纷纷倒地。

而他一往无前,迎着火炮,冲向大荒山深处。

烽火狼烟中,他恍然想起,多年前他送外祖远赴北荒战场。

铺满血色残阳的京郊荒原上,玉麟军的将士们跪做一排。

“国公爷若此时远赴沙场,只怕京中小人作祟,对国公爷不利!”

“请国公爷三思!请国公爷留在京都!”

离离草原上,玉麟军齐声请命。

那时的谢砚还很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他看着外祖苍凉的孤影,知道也许此一别便是永别。

他抱着外祖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外祖别走!外祖别离开砚儿。”

胡须花白的老国公将他架在肩头,指着风沙滚滚的北地,“砚儿乖,那里有人需要外祖啊!”

六旬老将的脸上满是坚毅,去时一身傲骨,回时成了人人喊打的叛军。

他亲眼看着外祖被凌迟至死,却不曾从他眼中看到过一丝后悔。

外祖曾经告诉过谢砚:人因为有羁绊,才畏惧生死。

也因为有羁绊,才不畏生死。

外祖的羁绊是天下苍生。

谢砚是个自私的人,他自问没那么大的胸怀,他只愿为一人劈开这条荆棘路,求一丝生机。

哪怕……以命抵命。

安塞峡谷,炮灰连天,地动山摇。

那样的威力足以撼动周围数座村庄。

明月村的小四合院也因此晃动不已。

姜云婵卧在榻上,捂着胸口连连咳嗽。

夏竹放下帐幔,挡住了房梁上掉下来的瓦砾。

“说是玉麟军和虎贲营开战了。”夏竹抚着姜云婵的后背,“世子做的先锋。”

姜云婵神色一凝,没再说什么,倚在靠枕上,继续绣着小肚兜。

她面如死灰,唇色苍白干涸,俨如枝头快要凋零的桃花,摇摇欲坠。

姑娘自那日与谢砚说开后,绷在心里的弦断了,身体的颓势日渐显露出来。

她吃了那么多鱼,毒害孩子的同时,何尝不是毒害自己。

夏竹心里知道姑娘恐熬不过这一关了。

可人不能到死,还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都锁于心底,做一个没有感知的木头。

夏竹扶住姜云婵的手臂:“要不我陪姑娘去偏房拜拜佛,求求平安吧?”

姜云婵手上的绣花针一顿,摇了摇头,“他平不平安,跟我有什么干系?”

她马上就要去地底下见爹娘赎罪了,她理应清清白白的去。

怎能和仇人再有任何牵绊?

唯独,对不起这孩子。

只盼来世再补偿吧。

她抚了抚隆起的肚子,胎儿又在她手心蹭了蹭,仿佛撒娇似的。

姜云婵的心跳停了一片刻。

同时,寝房剧烈摇晃,仿佛地震一般。

床头的桃花花灯轰然坠地,姜云婵下意识弯腰去扶。

火苗轰然蹿出三尺高,花灯顷刻燃尽,只剩下灯骨架了。

灯火尽,入轮回。

谢砚送给她的第九十九盏花灯,灰飞烟灭了……

姜云婵的指尖微微一颤。

连绵着明月村的大荒山腹地,同一时间,也剧烈震颤,撼天动地。

谢砚在冲往虎贲营的路上,看到了那传闻中可以救姜云婵的小白花。

它长在悬崖之上,周遭青草绿树被滚落的巨石轧弯下了腰,纵横交错倒在地上。

唯有崖边一簇小白花纯白夺目,向着皎月绽开,穿过山岗的风吹得花瓣颤颤。

谢砚眸色微亮,翻身下马。

此时,一个火球划破天际,冲着小白花而来。

谢砚立刻腾身而起,将花摘下,护在怀中。

火球正中峭壁,山石扑簌簌滚落,将一切掩埋。

虎贲营显然发现了谢砚的踪迹,火力全部集中过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谢砚犹如一尾小鱼在大浪奔腾的黄河口,避不开浪潮侵袭。

他被石砾一次次击中,终于,不堪重负,倒在了悬崖边上。

碎石倾落,堆作荒墟。

谢砚的身躯被压在石堆下,银盔已变了形。

血糊糊的视线被石头一层层掩盖,直到再也看不到天光。

他忍着剧痛,用那双伤得可见森森白骨的手,一点点拨开眼前的废墟。

几乎没有力气了,只能一点点一点点地用指尖抠挖泥土。

寂无声响的夜,他如一只蝼蚁妄图撼动泰山。

挣扎了许久,也只抠出了拳头那么小的洞穴。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撕裂,魂魄在消散。

这一次,好像真的走不出去了呢。

他望着手心里的小白花,眼中却是释然。

起码,他还能救自己的妻儿,就很好了……

他将那束白色的小野花插在平安锁中,而后将握着平安锁的手伸出洞口。

平安锁坠下,红绳缠绕着他血肉模糊的手臂,在悬崖边上摇曳。

血滴浸透红绳,顺着平安锁滴滴滚落。

平安锁的机关被打开,其内镶嵌的夜光石散发出荧荧火光,好像一只花灯挂在悬崖上。

漫无边际的夜,唯有这点点荧光忽闪,光点时大时小,试图挣脱黑暗。

天地如墨,唯它与月同辉。

此时,虎贲营的炮火被消耗的差不多了。

秦骁和陆池会沿着这一点星光,找到这朵小白花。

那么皎皎和他们的孩儿就有救了。

被压在巨石下的谢砚眼眶微酸,一瞬不瞬凝着那纯白晶莹的光点,仿佛看着她总盈盈含泪的眼睛,那样楚楚可怜,那样让人想要据为己有。

所以,年少不懂事时,他总爱逗她哭,他喜欢看她泠泠水眸里他的影子。

他总觉得她为谁流的眼泪多,便更喜欢谁。

可后来,她再不为他哭了,她总为顾淮舟哭。

他嫉妒发狂,他一次次弄哭她,为了证明她更爱他。

他让她那样美的眼睛,变作了一口枯井。

可惜,前尘不可追。

惟愿,她今后眼中常含笑意。

“愿皎皎长命百岁,岁岁年年好。”谢砚喑哑祈祷着,手轰然垂下。

在意识模糊的最后时刻,他却看到那朵小白花枯萎了。

花瓣随风散去,徒留一枝枯杆在手中。

他没法救她的皎皎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翌日,东方既白。

晨阳照常升起,那点点星光也不过沧海一粟,被浩瀚苍穹悄无声息地吞没。

雁过悄无痕。

山的另一边,响起胜利的欢呼声。

尚且守在明月村的士兵们正奔走相告,“秦将军已经攻破虎贲营,李宪德也被俘虏了!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东陵人呢?东陵火炮呢?”

“陆大人对东陵的甚是熟悉,带着一部分兄弟追击东陵残部去了,想必东陵人短时间不敢再来犯!”

“秦将军英明!陆大人英明!”

……

屋外,喜悦声沸腾。

许久未曾放晴的明月村天亮的。

碧空如洗,一切宛如新生。

一道晨曦透过窗棂照进了寝房,刺破黑暗。

姜云婵坐在罗汉榻上,就着光线修补着桃花灯。

她第一次做花灯,才知道花灯这般难做。

竹编骨架上全是毛刺,一不小心就会扎破手。

糊灯面也是个细心活,若有一点分心,要么糊出褶子,要么纸张扯破了,又得重来。

她只是补一个灯,就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间,若是要做一盏独一无二的花灯,从设计到制作,只怕费的心力只会更多。

虽然她也并没有很喜欢谢砚做的花灯。

可这盏桃花灯光线适宜,晚间睡觉时点着刚刚好。

所以,她必得要补好!

必须补好!

姜云婵怀着这样心思,手上的动作反而越发慌乱。

灯面糊一次,破一次,怎么也恢复不到最初的模样了。

什么都来不及弥补了。

她仍不停地一次次尝试,忽而,竹编骨架断了……

门吱呀打开。

扶苍挪着僵硬的步伐,走到姜云婵面前,轰然跪地,“二奶奶,世子……殁了。”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残灯从姜云婵怀里滚落,桃花灯被摔得支离破碎。

风一吹,四散了。

姜云婵蹲身默默捡着碎片,良久,“哦”了一声。

不辨喜怒。

扶苍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也没什么必要了。

他将谢砚的遗物呈到了桌子上。

“这朵白花应当就是解药,可能已经没用了,二奶奶自行处置吧。”

说完,扶苍退了出去。

姜云婵的目光睇向桌面。

他的盔甲上镶满了沙石飞砾,还有密密麻麻被打穿的小孔,血迹从小孔中渗了出来,将盔甲原本的颜色掩盖,殷红而黏腻。

叠好的盔甲上,放着一枝光秃秃的花杆,只剩一片花瓣恹恹耷拉着。

一阵轻风吹进门。

最后一片花瓣也终于离开花茎,摇摇坠落。

姜云婵伸手去接。

小腹忽而一阵钝痛,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混沌的天地中,她恍惚瞧见山崖之上,荧荧火光随风摇曳。

血淋淋的手臂轰然垂下,光点也随之坠入无尽深渊。

日升月落,关于他的一切埋葬在了那个暗夜中。

她再也等不到长命百岁的第一百盏灯了……

第84章 大结局上

四年后,北盛京都。

正是桃花灼灼的季节,姜府中三里桃花盛开,清雅的香气甚至能飘进一墙之隔的皇宫中。

花团锦簇的院子里,丫鬟一字排开,手中托盘呈着江南新供上来的丝绸。

盘着小盘髻的少妇人正一一验看货物。

“今年锦绣坊送上来的浮光锦不错,三娘你挑一匹好的,送给兰妃娘娘。”

“夏竹你择日去趟姑苏锦绣坊,给张掌柜送一尊金佛去。”

“姑娘要赏张掌柜,直接送金锭子,或是让镖局送金佛不就好了?何苦要要奴婢千里迢迢去趟江南?”夏竹扶住少妇人,皱了皱鼻子,“奴婢还要伺候姑娘呢!”

“你是我身边的人,亲自去送赏,也算给张掌柜撑面子,他心里感激,做起事来自然也就更卖力些。”姜云婵点了下夏竹的鼻尖,“给别人一分好,要让别人记得十分恩,这是治家之道……”

姜云婵说到这句话,顿了顿,不再言语,默默去桃花树下的石桌前看账去了。

自四年前,玉麟军大胜虎贲营后,秦骁一路攻入京中。

李宪德被围困在李清瑶死的那个山崖上,走投无路之际,他的宠妃为自保,将他一把推下了悬崖。

李氏江山也因此葬送在了黄河口。

之后,秦骁民心所向,顺利登基。

他也知道自己的基业其实有一大半是谢砚打下来的,故称帝后,追封了谢砚公爵,将姜云婵接回京中照料。

但姜云婵不想再回侯府,不受诰命,只在从前她帮谢砚代管的布坊扎了根。

四年时间,她将姜氏布坊重新撑了起来。

如今的姜氏,已经是北盛第一大布商,还收回了姜家从前的商号。

姜云婵的生活忙碌了起来,可眉宇间却没有了往日的疲惫,反而多了几分昂扬生气。

夏竹跟着姜云婵也受教颇多,如今也能管着江南的铺子了。

“姑娘有一年没回姑苏,不若带着孩子一起回去看看?”夏竹递了盏茶给姜云婵。

姜云婵并未抬头,“东陵新帝新后大婚在即,圣上令我们姜家准备丝绸贺喜呢,哪有空闲回去?”

“娘亲!”

此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粉团子从桃花丛中,飞奔而来。

猛地扑进了姜云婵怀里,粉糯糯的脸在她怀里蹭了蹭,“娘亲,后天陪我去逛花朝节灯会,好不好?听说京都来了位特别会做花灯的大师傅,会做超级大的凤凰灯呢!”

小小的团子张开手臂比着凤凰灯的大小,骄傲地挑起小下巴:“是可以骑的凤凰灯哦!厉不厉害?娘亲没见过吧?”

姜云婵失笑,揉了揉姑娘的小脑袋,“娘亲后日要入宫呢,让三娘和夏竹陪你去?”

“我才不要!绾绾和念儿都是爹爹娘亲陪着去的!”小姑娘双手抱臂,努了努嘴巴,“娘亲不陪我,我就去找爹爹陪我咯!”

“你别去!大理寺的公务忙得紧,他哪有功夫看花灯的?”姜云婵拉住孩子。

“忙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后日我陪小丫头去就是了。”

此时,宝瓶门外,穿着仙鹤补服的男子踱步而来。

男人面容清润,一颦一动自有一股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

“阿舟?”姜云婵惊喜不已,起身迎过来,“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

“在御书房瞧见有桃花酥,想着你和孩子都喜欢,特意送些来。”顾淮舟半蹲下来,张开臂膀。

小丫头欣喜若狂,小跑着投进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脖颈不肯撒手,“干爹最好了!桃桃最喜欢干爹了!”

“你这孩子!”姜云婵也迎了上来,嗔道:“你干爹刚下朝,别累着干爹。扶苍叔方才找你呢,快去瞧瞧,指不定又给你带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了。”

“咦?苍叔从东陵回来啦?是不是给桃桃带了东陵的火炮?”桃桃葡萄般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扑腾着小腿,从顾淮舟怀里跳下来。

鸟儿一般,张开膀子往后院去了。

姜云婵无奈叹了口气:“这孩子,姑娘家家的喜欢什么火炮长枪?”

“许是遗传他爹吧,毕竟血脉相连。”顾淮舟轻笑。

姜云婵表情一滞,冷哼一声:“早知道也是个混世魔王,我当初就……”

姜云婵摇了摇头,后面的狠话没说出口。

“好了,你跟我还嘴硬什么?”顾淮舟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姜云婵去桃树下坐着,“你生孩子吃了不少亏,莫要太劳碌,保重身体才是。”

姜云婵到底不如她嘴上说得那般狠绝。

当初在明月村时,那个名唤鱼鱼的小姑娘曾起誓要请姜云婵吃明月村最好的鱼。

后来,鱼鱼瞧姜云婵总是吃廉价的鲶鱼,便悄悄把他爹打鲥鱼、桂鱼偷龙转凤换掉了。

鱼的肉质很不相同,姜云婵其实吃的时候略有察觉,但不知为何当初她懒得深究,给她什么就吃什么,听天由命吧。

许是各种鱼杂食,并未中毒太深。

或者是谢砚取回来的小白花杆也有药效。

种种原因,这孩子竟然保住了。

虽然孩子弱了些,倒也健康。

这几年,圣上和顾淮舟更是什么好吃好喝、名贵药材都往姜府里塞。

母女二人身子都无大碍了。

既然天意让这个孩子留了下来,既然谢砚已经过世了。

恩怨情仇就留在他们这一代吧。

姜云婵也不愿桃桃像她一样,半辈子活在父母的爱恨情仇中。

“罢了,如今这样就挺好。”姜云婵释然地笑了笑,又问顾淮舟:“你呢?听夏竹说,你与叶清儿和离后,直接住进大理寺了?要不要我给你找宅子,牙钱算你便宜些?”

“姜老板这生意都做到我头上了?”顾淮舟无奈摇了摇头,“近日我按谢砚给的名册,收押了不少贪官,公务繁忙,也是没时间回府,索性住在府衙方便。”

四年前,谢砚把朝堂官员的把柄给顾淮舟。

是因为谢砚算到秦骁重情,就算颠覆李氏,也会沿用旧臣。

顾淮舟握着这些旧臣的命脉,就可像谢砚一样扶摇直上。

只要顾淮舟势力稳固,就能护得住姜云婵一生安稳。

可顾淮舟总相信会有吏治清明的那一天,他不想以恶制恶。

故而,他将谢砚提供的罪证全部呈于朝堂之上。

圣上倒也支持他肃清吏治的想法,他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自然乐不思蜀。

“你是对的,阿舟!”姜云婵知道他和谢砚是不一样的人。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对着他莞尔一笑,一如当年顾淮舟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时,她也是这般全力支持着他。

顾淮舟眸光微荡,迟疑了片刻,“等查完贪腐,我就要去两江总督府上任了,婵儿……”

“有没有想过回江南?”顾淮舟喉头微涩,“和我一起回江南?”

姜云婵讶然抬眸,正见已经身居高位的顾淮舟面颊微红,瞳孔微缩,十分紧张地望着她。

好像当初他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时,一样紧张地不知所措。

可是……

世事变迁,人已殊途,他们已经错过了交叉点。

“阿舟,我已经有桃桃了。”

“我不在意的。”顾淮舟眼中对她的爱恋一如往常,甚至历久弥新。

姜云婵知道就算她跟谢砚有过一段不堪的过往,就算她有了桃桃,以顾淮舟的人品,他待她还是会一如往常的好。

可姜云婵怎么就没有那种春心萌动的感觉了呢?

她没想过再嫁人,也没想过离开京都。

她嘴角轻扬,话音温柔无波,“好啦!走之前,记得知会我一声,我为你送行。”

顾淮舟准备了许久的话噎在喉咙里。

他从她眼里已经看不到那份悸动了,有的只是朋友的关切。

他印象中爱哭的姑娘,如今眉宇间平添了一份坚韧的温柔。

她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了。

顾淮舟不愿让她为难,也释然地笑了笑,“行,我等着你的送行宴。”

两人相对而视,平和得仿佛某个闲暇的午后,偶然相遇闲聊的老友。

岁月如此温柔。

远处,传来孩子稚嫩的笑声。

桃桃拉着鬓边生了白发的扶苍经过拱形门,朝姜云婵挥了挥手,“娘亲,我和苍叔去给爹爹上坟,你去吗?”

姜云婵眸色一凝,抬了下下巴,“娘还要去铺子里呢,你跟苍叔去,记得早些回来用晚膳。”

桃桃失望地垂头,讷讷“哦”了一声。

“娘晚间给你做糖醋鱼还有鹿梨浆!”

“好呀!”小孩子的喜乐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小糯米团子听了有好吃的,立刻又兴高采烈,拉着扶苍蹦蹦跳跳出门了。

顾淮舟目送桃桃的背影,又回看姜云婵,“四年了,还是没去他坟上看看吗?”

当时在明月村,顾淮舟找到姜云婵时,恰逢谢砚的尸体被抬回来。

那具尸体被岩石砸得血肉模糊,都快看不出人形了。

姜云婵当场晕厥了过去。

再之后,入殓、下葬,直到三年祭姜云婵都再未看过谢砚一眼。

甚至至今也不知道谢砚的坟墓在哪儿。

她不闻不问,众人也都默契地不提。

四年时间,谢砚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唯顾淮舟还敢在她面前提起过往,“你知道我这次去两江总督府做什么吗?”

姜云婵心不在焉摇了摇头。

“我去查镇国公府和玉麟军被诬陷为反贼,导致满门凌迟处死之事。”

“……”姜云婵怔然。

顾淮舟又道:“当年镇国公府功高盖主,前朝李氏怕江山不稳,便趁着国公爷和玉麟军在外征战,给他们按了卖国反叛的罪名。

国公爷浴血奋战,却在凯旋当日,被李氏下了狱。

数万候在京郊豪饮庆功的玉麟军将士未死于敌手,反被李氏赐酒毒杀,魂葬故土。

所以,谢砚筹谋多年要颠李氏江山,也不全然为了权利,他应是想给国公爷报仇,让国公府有一日能沉冤昭雪。

他这些年其实已经收集了许多铁证了,奈何李氏不可能认罪,只能推翻他们,明君上位,国公府才有机会洗脱骂名。

谢砚死前把这些证据给了当今圣上,圣上有意在今年重阳宴将真相宣告天下百姓,赦免玉麟军后裔。

我此番去两江总督府便是要核实证据。”

“原是如此。”姜云婵震惊于玉麟军的事,但更叫她惊讶的是:“阿舟你要帮谢砚他家洗清罪名吗?毕竟……”

毕竟谢砚生前,没有少迫害顾淮舟。

“我不是帮他,我只想真相昭然于世,国公府一家为国殚精竭虑,不该如此下场。”

经了这么多事,顾淮舟眸中灼灼的义正并未消解,仿佛还是那个挥斥方遒的白衣书生。

姜云婵着实佩服,“你能遵从内心行事,实在难得。”

“我说这些不是想婵儿你佩服我,我是想说……”

顾淮舟声音微哑,“我想说谢砚并不是那么十恶不赦的人,就算婵儿你曾经喜欢过他,你爹娘也不会怪你的,你更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阿舟!”姜云婵截断了他的话,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别胡说了。”

“方才送进府的布匹我还要再检查检查,阿舟你自便吧。”姜云婵理了理衣摆,仓促离开。

“婵儿!”顾淮舟起身叫住了她,怜悯望着她略微颤抖的薄肩,“谢砚都死了四年了,不管你对他是爱是恨,都不需要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好生看清自己,才能真正走出来!”

顾淮舟并非想给谢砚说好话,可这四年姜云婵把自己的心封得太紧了,什么情绪都放在心里发酵。

这样作茧自缚,怎能真正开心?

他只想她好,想她直面自己,才能放过自己。

“谢砚已经死了,是爱是恨都不重要了,你懂吗?”

顾淮舟的声音被春日里的暖风裹挟着,吹向姜云婵。

她站在桃花树下,衣袂翩翩,眼前落英缤纷,淡粉色的花瓣在三里桃林里旋转、飘摇。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十五年前,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姑娘在桃花树下,一边在树干上刻着猪头,一边哭哭啼啼哽咽着:“子观哥哥是笨猪头!永远都是!”

她刻得那样深,好像要将他永远铭记一般。

那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年,蹲在她身边,在她的“猪头”旁边刻了一只肿眼泡的小兔子。

小兔子和笨猪头肩并着肩。

他学着她的样子,揉着眼睛呜呜咽咽,“皎皎妹妹是笨兔子,永远都是!呜呜呜……”

“你才是兔子!臭兔子!”姑娘气得抬手去打他。

少年双手高高举起,一边逃跑,一边求饶:“妹妹我错了!我错啦!”

他的笑声,她的哭声,他们的打闹声绕着树林打转。

少年在桃花树下奔跑着,身影那般鲜活。

可跑着跑着。

笑声渐行渐远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飘落的粉色花瓣中。

等他再回来时,就只是剩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躺在冰冷的木板上。

他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唯独手上还紧紧握着平安锁。

那把曾被姜云婵丢在窗外的锁。

原来,那样一个平凡的日子,就是永别啊!

人终不及桃花,开过今年,还有明年。

姜云婵摊开手来,一片桃花孤零零落入手心,花瓣颤颤。

而后,被风吹远,吹到了她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身后,仓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姜云婵的思绪。

“二奶奶!桃桃不见了!”扶苍一路小跑到了她身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小小姐非闹着要去街市买花灯,属下付银子这一转眼的功夫,小小姐就不知去向了!”

“属下有罪!”扶苍轰然跪地。

夏竹和薛三娘闻讯赶来,“听闻最近有叫花子扮作什么花灯师傅,专门拿花灯哄诱各家千金公子,绑架他们要赎金呢!”

“小小姐身子不好,若被那些臭烘烘的花子绑走了,不得吓坏了?”

……

“让姜府上下都去找桃桃!”

姜云婵吩咐扶苍,话音未落,自己疾步夺门而去。

正是晚间,华灯初上。

马上就快到花朝节花灯会了,慕名来观灯的游客极多。

街上熙熙攘攘,人头一眼望不到边。

姜云婵逆着人流,将最热闹的几条巷子翻了遍,却瞧不见孩子踪影。

“桃桃!桃桃!”姜云婵不停地翻找。

从人潮拥挤,到行人纷纷归家。

子时,偌大的东京城中,各家灯火渐熄。

街上漆黑一片,行人寥寥。

姜云婵走在悠长的小巷里,心里空落落的。

桃桃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唯一的支撑。

她不敢想象一个小姑娘若真被花子绑了,会发生什么。

她脚有些发软,撑着疲惫的身子一瘸一拐去往东京城各个犄角旮旯。

到了四更,目不视物时,姜云婵终于在拱桥桥洞下,发现了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

桥边影影绰绰的灯笼下,小丫头和一个清瘦的男人并肩坐着。

那男人藏在树影下,看不清容貌,但露出的一截手臂伤痕遍布,跟蜈蚣爬似的。

姜云婵心头凛然,抡起墙边的扫帚朝那人挥去。

“哪里的花子?离我女儿远些!”姜云婵挡在了桃桃面前。

此时,四周无人帮扶,她只得拿出十成十的气势。

“臭花子!滚!滚!”姜云婵一边驱赶苍蝇似地挥舞扫帚,一边连连踢踹着地上的破灯笼。

近一米九的高个子男人赶紧将破灯笼死死护进怀里,疾步跑进了夜幕中。

姜云婵高高扬起扫帚,正欲再吓吓花子。

桃桃抱住了姜云婵的腿,“娘!别打他!他不是花子,他是花灯师傅!是北盛最厉害的花灯师傅!桃桃正请他做花灯呢!”

“你还做花灯?”姜云婵转而剜了眼桃桃,心中的担忧一时都化作愤懑,“你知不知道现在四更天了?你干爹、苍叔、夏竹姑姑都没日没夜的找你?你倒跟花子玩得不亦乐乎!”

姜云婵瞧花子形容狰狞的模样,后怕不已,拎起扫帚在桃桃背上佯打了几下,“娘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能和陌生人走太近?”

桃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桃桃不是故意的,桃桃、桃桃……”

孩子盈满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望着姜云婵。

姜云婵一时又气,又下不去手,撇过头去,余光恰瞟见了桃桃后脖颈上淤青。

她眸色一凝,赶紧丢了扫帚,去摸那伤痕,“桃桃怎么受伤了?”

小小姐一边哽咽,一边摇头。

姜云婵感觉事情不对,解开孩子衣领看了看她的背后。

白皙稚嫩的肌肤上,多了许多斑斑点点的伤痕,腰际细软处都破皮儿了。

“是不是那花子打你了?”

“不是!娘亲,不是的!”

到底是忍不住事的年纪,被娘亲一问,孩子的眼泪就决了堤,“念儿、绾绾他们都有爹爹亲手做的花灯,他们说桃桃没有爹爹,才没有好看的花灯。”

“桃桃也想要一盏独一无二的花灯,所以,所以……”

所以桃桃是被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用石头砸了,才会来找花灯师傅做花灯的。

姜云婵心里百感交集,一时又后悔自己不该气上心头,打了孩子。

她蹲下来,摘掉桃桃头发上的碎石块,“没关系的,明日让干爹给桃桃做一盏花灯,或是我们去宫中找皇伯伯要一盏宫灯。

今年西域进贡的琉璃灯可漂亮了,咱们求皇伯伯赏一盏。娘保证花朝节的时候,桃桃会有天底下最美最华贵的花灯。”

“可是,那些花灯都不是爹爹做的。”

孩子软糯的小脸贴近姜云婵心口,轻蹭了蹭,澄澈的声音贴在她心跳的位置。

姜云婵心口一滞,一时无言。

良久,怀里的桃桃怯怯仰望姜云婵,“娘亲,爹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不要我们了?”

“你听谁说的?”

“桃桃自己想的。”桃桃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睛,“要是爹爹喜欢我们,娘亲为什么总生爹爹的气,不去看爹爹呢?”

“我……”姜云婵噎住了。

她不知如何将父辈的爱恨情仇讲给一个孩子听。

她从孩子眼里看到了对爹爹的渴望,一时不忍伤孩子的心,紧拥着她道:“你爹爹很爱很爱我们的。”

“真的吗?”桃桃满眼不相信。

“当然!”姜云婵与孩子并肩坐着,一边拍着孩子的后背安抚,一边望向天上皎月,“你爹爹啊,其实最会做花灯了!他给娘亲做了好多好多花灯,比那些花灯师傅还厉害呢!”

“他做的螃蟹灯,钳子可以动哦!做的兔儿灯,会变幻不一样的颜色。”

“哦,对了!你爹爹还做过青蛙灯,只要拍一下青蛙的脑袋,青蛙就会伸出舌头来,呱呱叫两声,特别傻!”

“嗯?”桃桃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青蛙灯的,好奇地睁大了眼,“爹爹为什么要做青蛙灯啊?”

“因为……”姜云婵也不知道,“约莫你爹爹他唱起曲儿来像青蛙叫吧,难听死了!他跟青蛙有缘!”

桃桃噗呲一声,破涕为笑,“爹爹给娘亲做了那么多花灯,肯定很爱娘亲的!也不知道……爹爹爱不爱我?”

“当然爱啊。”姜云婵指了指桃桃襦裙上的桃花绣样,“桃桃身上的绣花,还是你爹爹在的时候画的花样呢。”

当年扶苍整理谢砚遗物时,偶然发现了厚厚一摞绣样。

姜云婵一看便知那是给他们的孩儿画的。

姜云婵便用这些绣样给孩子做衣服,从尚在襁褓到孩子四岁,绣样都还没用完。

还有他准备的那么多小布偶、小帽子,桃桃从小用到大……

他虽不在孩子身边,孩子身边却好像没少过他的气息。

“桃桃还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你爹爹每晚都会趁着娘亲睡着了,偷偷跟桃桃说好一会儿话呢,有时候要说上半个时辰。

你爹爹他啊,平日沉默寡言的,在桃桃面前都成话痨了!”

“桃桃也听到爹爹跟我说话了!”桃桃连连点头附和。

姜云婵只当她说大话,朝她皱了皱鼻头。

桃桃却神神秘秘趴到姜云婵耳边,捂着姜云婵的耳朵小声道:“爹爹悄悄问过我:娘亲有没有想爹爹啊?”

姜云婵心口一跳。

那个身姿高大的男人贴在她小腹上,小心翼翼询问的模样浮现在姜云婵脑海里。

她愣怔了须臾。

桃桃趴在她肩头,目光灼灼,“那娘亲到底有没有想爹爹呢?桃桃日日都想呢。”

姜云婵不置可否,摆了摆头,“好了,天冷了,娘亲背桃桃回家吧,夏竹姑姑该着急了。”

桃桃失望地“哦”了一声。

她也想自己的爹娘,和念儿爹爹娘亲一样恩爱。

可是娘亲好像总不愿提爹爹呢。

桃桃鼓着腮帮子,心不在焉站起身,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儿。

姜云婵到底不忍,从衣袖里取出谢砚留下的长命锁。

“桃桃,其实爹爹也给你做过一盏花灯哦。”

姜云婵福至心灵,将长命锁悬挂在手提灯笼内。

长命锁在灯罩中摇晃、旋转,点点金光折射在白纸竹编的灯罩上。

漆黑如墨的夜,犹如繁星闪烁,流光杳杳。

“真好看!”桃桃的眼神被漂亮的灯点亮了,伸手掬了一捧碎落的金光,“娘亲你看,星星上还有字呢!”

姜云婵只当她童言无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傻孩子,星星上怎么会有字?”

“真的!”桃桃双手掬着金光,小心翼翼呈到姜云婵眼前,“娘亲,你看!”

只见桃桃肉乎乎的小手上,都是金色发光的字。

姜云婵此时才发现平安锁上的花纹实际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平日不仔细看看不清晰。

可光一照射,凹凸不平的字样被投射在灯罩上放大了,全然展现在眼前。

姜云婵抬起手来,金色的光点落在手心上,上面依稀写着愿桃桃四季清宁、愿桃桃康健喜乐……

每个闪烁的光点,都是一句祈愿。

字字句句,皆是谢砚亲手所刻。

灿灿金光环绕着姜云婵和桃桃,一如他未逝的魂魄还在为她们抵御风霜。

姜云婵环望四周如萤火虫一般的光点,视线莫名模糊了。

肉乎乎的手再度呈到了她眼前。

“娘亲,爹爹也有送你礼物哦!”桃桃摊开手掌,只见手心中的金光赫然印着,“愿皎皎长命百岁,岁岁年年好。”

恍惚间,姜云婵想起那年宫墙上。

她身骑凤凰灯,他灼灼仰望着她。

晚风拂过城楼,他衣袂飘飘,温润的眉眼展开,道一声:“愿皎皎长命百岁,岁岁年年好。”

她眼眶忽地酸了,猛地拥紧桃桃,在她耳边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细微声音道:“娘亲……好像也有点想你爹爹了呀。”

这些年,她不断地告诫自己,谢砚与她有世仇。

她要恨他,她要厌恶他,要摆脱关于他的一切。

可是,有些画面却不自禁地往脑袋里冒。

她会想起少时那个漫天流萤的禅房,想起他送的九十九盏花灯,想起他为她挽起的小盘髻。

她,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他啊。

或许,少时在那尊佛像后,少年赤诚的告白时,少女心思就曾萌芽过。

是她不敢面对,不愿面对。

她把所有的心思埋藏在心底,才觉对得起父母。

殊不知,那些藏在心底的心思像是尘封于春泥下的酒酿,越封闭越发酵。

一旦启封,直叫人心如烈酒般灼烧。

姜云婵的泪一瞬间决堤。

她知道当她把心思封存时,那些浓烈的爱和恨还在,谢砚就还在。

可一旦她打开心扉,爱恨散去,谢砚就真的如云烟远去了。

今日,他已经兑现了第一百盏花灯的承诺。

她和他真的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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