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含章殿
想不到大魏的天子,竟是这样一个存在。
芊芊心中不由得浮现出“美丽”这个词。
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其他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殿内点着几盏灯烛,光线不算明亮,隔着零星的烛火看去,只见——
皇帝身披玄黑长袍,跽坐在长几前,衣襟袖口勾勒金线。漆色的长发隆重而华丽地倾泻了一身,仿佛一幅阴郁的古画。
他修长的手指,缓慢抚过白玉像的脸,指骨干净,却是惨白无血色。
芊芊远远地站着,并不是很敢靠近。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光线从雕花窗棂间透进来,斜斜洒在他的脸上,勾勒鼻唇线条,无疑是那极具冲击的美,却缺少了一种活人的气息,仿佛在阳世和阴间徘徊。
他垂着眼,视线落入浓长交错的阴影中,黑眼珠一动不动,正无表情地审视着那跪在脚边的,窄小的身影。
那根本不是父亲看孩子的眼神。
一双黑色的眼睛里,像是下了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冻结了天地,也冻结了每一个注视他的人。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冷漠:“忆奴……你是不是想母后了?”
“你也很想她,想跟她在一起,对吗?”
太子大名谢悠然,小字忆奴。
原本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小包子听到这话,竟像是被雷击中一般,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粉嘟嘟的脸蛋顷刻被泪水打湿,眼中满是惊恐和无助。
“陛下……陛下!还请陛下息怒!”
景福双腿都在发抖,也跟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近身侍奉多年,哪里看不出陛下方才的那个眼神,竟似是有一种剖开他的亲生孩儿、从对方身体里,取出春秋齐女的冲动!
陛下爱着皇后,爱到人伦道德统统都可以不顾。他已经被皇后的死、被这几年求而不得的思念和痛苦折磨得快要疯了,哪怕是有一丁点的希望他都不愿放过。
芊芊虽不明就里,却也觉察出了几分危险诡异的气息,慢慢低着头,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站在外间,呼吸到新鲜空气才不觉得胸口那么压抑难受。
很快,景福便抱着哭得失声的小太子走了出来,交给匆匆赶来的宫娥。
走过芊芊身前时,他脚步一停。
“新来的就不用进里面
伺候了当心你们的脑袋。”
景福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他把芊芊当做了那新进宫的宫女。
“公公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芊芊适时地流露出了新人会有的惶恐无助。
景福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这位御前太监的口中芊芊得知陛下每到这段时间就会变得极其疯狂
“内情你不必知晓只消记住:陛下听不得银铃声、银饰敲击的声音哪怕是一点点类似的声音都不能听到。”
景福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曾经有个宫娥不顾禁忌公然效仿元后在手上戴满了银镯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直响。
当晚她就被杖毙了。
芊芊则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方才殿内静得出奇每个人走路丝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就仿佛个个都是那飘着的亡魂似的。宫娥们的头上都戴着最素净的饰品起初以为是大魏宫廷的特色却原来是为了保命。
“银铃声、红裙、江南这些都是皇帝极端抵触的事物。”景福低声说道。
芊芊暗自琢磨脑子里还原出那位皇后的样子看来是个喜穿红裙、爱戴银饰的有着江南风情的美人儿了?
更多的景福不愿意说了。
芊芊心中充满了疑惑她趁着景福有别的差事悄悄向另一个一看就藏不住心事的小太监打听才知道更多关于皇帝的秘密。
如今的大魏皇帝不仅有种种不容触犯的禁忌更对佛教有着狂热的崇拜。
仅在邺城他就修建了十余座宏伟的皇家寺院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座高达三十丈的佛塔内藏无数珍贵佛经和舍利。
他不仅亲自参与佛教法会诵经祈福还邀请高僧大德入宫讲经设立讲坛与他们探讨佛理。此外他还专门召集工匠雕刻巨型佛像绘制佛像壁画。
然而这些佛像和壁画中却都有着一个人的影子。
“宫中人人都说皇后惨死桂城冤魂不散定会变成厉鬼回来报复”小太监低声说道眼中闪过惊惧“陛下年年举办冥婚不说还在宫中修建佛塔为的就是把皇后的魂灵镇压在这深宫禁苑永世不得超生……”
大魏皇帝真的那么恨皇后吗?
芊芊忍不住琢磨起来
怎么感觉更像是另一种极端的,病态的感情呢……
就在这时,她的脚步突然一停。
--
景福眯起眼睛,不知为何平日里一向老神在在的他,此刻心中却涌起一阵极为不祥的预感。
突然,一个宫娥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恐。
“不好,不好了!”她的裙摆在奔跑中翻飞,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变了调。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景福低声呵斥,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你们快快去里间看看陛下!”
宫娥跑到跟前,弯着腰气喘吁吁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快啊,晚了可就出大事了。”芊芊抬起眼,见他们面面相觑却不动作,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去晚了,将有国丧!”
听到“国丧”二字,景福眼皮猛地一跳,心中“咯噔”一声,他不敢再耽搁,连忙带人转进内殿。
往常,这里是决不许人进去的禁地。
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景福心中顿时一沉。
“陛下?陛下……”他试探性地呼唤,但无人回应。
再顾不得规矩,掀帘而入,内殿的景象让景福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随处可见的红绸,墙壁上张贴着的“囍”字的窗纸,赫然是新房模样。
然而新房中间,白烛燃了一半,一座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被烛光勾勒得愈发阴森沉重,棺材盖半掩着,露出一角刺眼的红色……
鲜血沿着棺材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
棺材后方,皇帝半跪在地,乌发和衣袍纠缠着,乱乱地洒了一地,他的怀中抱着一座白玉像,此刻已经变成了……血观音。
雕像上被涂抹了鲜血,红白相间,显得格外诡异。
“陛下……您这是……您这是……”
景福的声音颤抖,几乎不敢直视眼前的景象,紧跟其后的芊芊亦是猛地顿住脚步,看着男人满是鲜血的手腕,和旁边沾血的刀刃,不知为何,垂在身侧的手指竟隐隐发起抖来。
“来人啊,快传御医!”景福嘶声大叫。
然而,皇帝却一掀眼皮,语气淡淡,带着一丝疲惫和厌烦:“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聒噪了。”
堂堂御前太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刻跪在地上却是哽咽不已,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
“陛下!若是您就
这么去了,奴才怎么办?太子殿下怎么办,太后娘娘怎么办?天下万民又该怎么办?
身边人尽跪,一片抽泣声响起。芊芊不能太过显眼,于是她也跪了下来,轻声道:
“也许陛下并不是想……割腕自尽。
然而,事实却比割腕更令人毛骨悚然。
芊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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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血泊中,那缓慢蠕动的,形如蚕的却死虫。
他在以血喂食这些虫子,试图以此见到亡者的灵魂。
“为何,朕试了这么多次,却始终见不到她。
谢不归垂着脸,抬起那只还算干净的手,轻抚着白玉像,指腹眷恋不舍地摩挲过它的衣角,裙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低沉而沙哑。
血祭苍天,求见故人亡灵。
芊芊心口一窒。
难道竟是她送给小太子的这尊玉像,压断了皇帝紧绷到极点的神经?那可真是无心之过了。
“陛下……您放弃吧,别再试了,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啊。
谢不归却似乎根本听不见,他低头看着那些却死虫,看着它们不知足地沿着他的指尖,手掌,一路爬上来,最后趴在他的手腕处贪婪地吸食着鲜血,他却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是说,以血喂之,就能见到最想见到的人吗?
“为何朕看不见?
“还是说她恨极了朕,所以连幻觉都不愿让朕瞧见。
谢不归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
看着那些扭动着,趴在他的手臂上疯狂吸血的却死虫,景福心中一阵寒意,顾不得触碰龙体的忤逆之罪,伸手去把那些虫子一只一只地揪下来,他一边揪着虫子,一边苦苦劝说。
谢不归始终不动,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投落长长的阴影。
芊芊看着满地的鲜血,心底隐隐发寒。
这么多的血,也许是不熟练割错了地方,也许是割太多次导致痛觉已经麻木,所以一刀下去,场面失控……芊芊直觉是后者。
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心头涌上无数的情绪。
她张了张口,想要告诉对方,光以血喂食却死虫,是不够的,还需要佐以一种特殊的桑叶喂养,才能发出奇异的香味,却因为剧烈的头疼而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针扎般的疼痛愈发剧烈,芊芊嘴唇咬得发白,额头不住地流下冷汗,颗
颗滴落在地冲开那殷红的血迹。
“你是怎么知道陛下……”等御医来了给陛下处理着伤势景福走到芊芊身旁低声问道。
他一脸后怕要不是发现得早等第二天大家发现陛下的时候早就已经流血过多成了一具干尸了吧。
“奴婢也不知道……”芊芊摇了摇头有些茫然道“就是直觉……”
这一点她没说谎。确实是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直觉
可她明明从未见过他。
景福也没空追问。忙不迭去询问御医陛下的身体情况。
御医也不好说一脸凝重:“先将陛下扶到榻上歇息吧。”
然而环顾四周喜房内并没有床。
这里只有一座金丝楠木的棺材。千年的金丝楠木纹理细腻如丝如缕棺木的四角镶嵌着纯金打造的龙头龙须飞扬龙目炯炯有神这本是帝王百年之后为自己准备的归宿。
众人沉默下来。也许皇帝正是打着这样的主意若是今晚就这么去了便与皇后同棺合葬。
不多时珠帘敲击的清脆之声响起御医和太监们搀扶着皇帝往外走去消失在视线之中。
芊芊跪得腿酸站起身来亦是准备离去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回头看一下。
身畔的宫娥们多半都是新来的见大人物都出去了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惊惧和好奇无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看准机会芊芊飞快地朝那被打开了一半的棺材里看了一眼。
一瞬间她如遭雷劈。
棺中人的脸那栩栩如生的五官。
她每一天都会在镜子里看见。
那是她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