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的尽头是一道台阶,拾级而上,现出一道门。
阿喜拿出钥匙,打开锁头,里面赫然是一间密室。
密室里有一只硕大的铁笼,笼子里的不是野兽,而是一个男子。
男子盘膝坐在蒲团上, 双目紧闭,似是打坐,又似已然沉睡,听到开门声,男子纹丝不动。
他一袭灰袍,双鬓已有星星点点的白霜,许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之故, 苍白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 只是那清矍的面庞上,依然可见年轻时的俊逸。
阿喜扬声说道:“先生,公主来看您了。”
男人依然没有睁开眼睛,阿喜还想再说,大妃挥手制止了她。
铁笼外面放着一张胡凳,没有刷漆,凳面已经磨得光亮,显然经常有人坐在上面。
阿喜搬来胡凳,服侍大妃坐下。
大妃望着笼中的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密室里是死一般的静,就连阿喜也忍不住屏住呼吸。
“你出去吧。”大妃是对阿喜说的。
阿喜应是,转身走出密室,如同以往的很多次,她抱着膝蹲坐在那道石阶上。
阿喜还有一个姐姐叫阿可,她们的母亲是跟随金环公主一起来的宫女,后来嫁给了宫里的侍卫, 阿可九岁,阿喜八岁的时候, 母亲便去世了, 阿可和阿喜便接替了母亲,渐渐成为大妃的亲信。
阿喜并不知道被关在密室里的男人是什么人,从她很小的时候,这个男人便在这里了。
每天,阿喜和阿可会轮班来给这个男人送饭,她们给这个男人洗衣、送饭,隔三差五,她们会送书过来,过些日子,再送几本书,把原来的书换走。
男人从不和她们说话,甚至在她们来的时候,男人便是今天这副样子,闭目不语。
密室内,大妃幽幽地说道:“福王反了,新皇杀死了福王唯一的孙子,福王虽然还在反抗,可已是强弩之末,你我以前的那些故识,要么被罢官,要么已辞官,皇宫里换了新的主人,一切物是人非,如今的大魏,你回不去,我也回不去了。”
男人沉默不语,似是没有听到大妃的这番话。
对于他的沉默,大妃早已习惯。
她苦笑:“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是吧,明知道你不会理我,可我还是喜欢和你说话,这么多年了,”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把你困在这里,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我没有把你留下来,你以为你和你的家人能活下来吗?”
“你以为你怀揣着天大的秘密,福王会放过你吗?太皇太后和皇帝能放过你吗?”
“你觉得,在他们心中,鞑剌老王被亲儿子杀死这件事,与和亲公主逃跑,孰轻孰重?”
“你以为送来和亲的公主,真的还能回去吗?”
“现在多好,令你心疼的那个人,早就跑得远远的,说不定已经成亲生子,过上了幸福生活。而我,这个被你鄙夷的女人,替代她留在鞑剌,与老王和亲,却与王叔拜堂,然后再被新王继承,做了新王的大妃,你觉得若是换成真正的公主,她会接受这个现实吗?她不会,她会视为耻辱,如果当年她没有逃走,她早就自尽了,又何谈大魏与鞑剌这十几年的和平共处?”
“所以,我没有做错,我代替她留在鞑剌,从未做错。”
大妃如同发泄一般,不停地说着,似是说给男人听,更似是说给自己听。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她感到疼痛,这疼痛令她更加清醒。
她从来就是清醒的。
当年她的父母双亡,她寄人篱下住在伯父家里,她全心全意,想讨伯父和伯母的欢心,只想有一门好亲事而已。
她虽然对那位相貌英俊的探花郎念念不忘,可是却从未宵想过,她知道那个男人离她很远,而她只是一个小小孤女。
她从不贪心,她只想有一门不错的亲事,相夫教子。
媒人上门提亲,最初相中的是她,可是最后定亲的,却是小她一岁的堂妹。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没有抱怨。
可是不久之后,伯母却来劝她,嫁给五十岁的人做填房。
她咬牙不从,眼看伯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时,宫里传出要召收女官的消息。
大多数人家并不排斥把女儿送到宫里,做几年女官,出宫以后往往能有一门顶好的亲事。
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招收的女官,是要跟随金环公主去和亲的,宫里现有的女官们,全都不肯去,纷纷找人说情,因此,这才贴出告示,选拔十四至十八岁,读过书的官宦人家女子做和亲女官。
她瞒着伯母,请族老写了荐书,悄悄去报了名,直到太监来到家里,伯父伯母才知道,家里出了一名女官。
只是这个女官不是留在宫里,而是要去鞑剌的,娘家借不上光。
动身那天,家里没有人送她,她没有难过,因为她在和亲使团里,看到了欧阳赞。
那位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喜欢,却连多看一眼也不敢的探花郎。
从京城通往鞑剌的路很长很长,她也由刚开始的新奇,渐渐变成了绝望。
那位公主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雍容华贵,她是个疯子!
有一次,她看到公主深更半夜,光着脚,披头散发跑出屋子,她连忙过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下一刻,公主却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
“柴姝,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后来,还是公主身边的纪嬷嬷跑过来救下了她。
事后,纪嬷嬷软硬兼施,让她不许把那天的事情说出去。
她当然不会说,她也不敢说。
此番和亲,不但有礼部和太常寺、鸿胪寺的官员随行,更有金环公主的嫡亲哥哥怀安郡王。
怀安郡王怎会承认,自家的妹妹是个疯子呢。
他不会承认,整个和亲使团也不会承认,就连那位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更是不会承认,她将一个疯子送去鞑剌和亲。
这不但是大魏皇室的丑闻,更是大魏对鞑剌的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