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师奶来了
搬入新居之后好一段时间,梅思都觉得仿佛飘在云端,实在太过美好,烧饭如厕都不必到外面,此时再回想从前的生活,简直不知怎样过来。
自己已经很是幸运,夜壶可以放在梅林之中,早上起床再去共用厕所倾倒,其她的人,房间里摆马桶不是,不摆也不是,摆个马桶,不但占地方,而且那股味道啊,令人欲呕,若是不放一个,深夜里摸黑上厕所,也实在麻烦。
至于厨房,虽不像洗手间那样迫切,但能有也是好的,从前为了显示“融入社群”,三不五时总要到走廊里做饭烧水,如今不必那样假装,更何况虽然梅林之中能烧饭,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比如雨雪天,瓢泼大雨,又或是蒙蒙细雨,那就不如在房间里开火的好,所以家中有一个厨房,还是必要的。
时间倏忽就过了三年,一九八三年六月里,十号晚间,梅思吃过了饭,正在洗凉,洗手间虽然狭窄,好在除了冲水马桶,还可以加装淋浴器,洗凉的时候,把马桶的盖子盖上,就免除到处淋水。
她刚刚洗过了头发,正准备往身上擦香皂,陡然听到客厅一阵“叮铃铃”的声音,是电话铃声响。
梅思一颗心登时收紧,呼出一口气,放松一下,拿过大浴巾,匆匆包裹在身上,趿拉着拖鞋,带着一串水渍,便到了客厅,赶在电话铃停止之前,抄起了话筒:“喂?哪里?”
一个女声从对面传来:“梅小姐么?我是宝珍。”
“啊,是戚太,刚刚下班回来么?吃过饭了么?”
“谢谢,在外面吃过了。梅小姐,我是要和你说,我们的新屋很快就可以打理好,到下个月这个时候,就要搬走了。”
梅思对着听筒点点头:“这样快就要走了呀,还以为再要等多半个月。”
戚宝珍在对面笑:“工人赶工麻利,我们便搬得快,下个月十号刚好礼拜天,梅小姐拜托过来啊,我们交钥匙给你。”
两边又客气几句,梅思放下电话,重回盥洗室,继续洗凉,一边冲淋,一边叹气,三月里刚刚安了电话机,今天便听到这个消息。
其实倒并不惊异,戚宝珍和骆滨虹买了新屋,是早已知道了的,只如今她家搬迁在即,终不免让人伤感,今后未必找得到这样好的租客,租住长久,一住就是十几年,又很讲究干净,经常打扫,房租按时付,从不拖欠,人又好相处,如今却要走了,已经拜托经纪找下一家,不知新租客会如何。
七月十号,梅思大清早往筲箕湾去,真的是挤,自己是乘轮渡过去的,明明有陆路可通,却弄到仿佛是去台湾,当初是盼望修地铁,如今那地下铁正修着,地面上却是更挤了,也难怪戚宝珍要搬去沙田。
将近中午才到了那边,进了门,地面上摆着纸箱,都已经打包好,只等工友的车子过来,便要搬了,一家人都站在地上,捧着胶盒埋头吃饭。
一见梅思进门,戚宝珍抬起头:“呀,梅小姐,你来了,吃过了么?”
梅思摇头:“还没有。”
戚宝珍:“……锅碗都收起来了,光仔去买一份饭给梅小姐。”
梅思笑道:“不必了,我带了来。”
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很古老的铝饭盒,打开盖子,金灿灿鸡蛋碎的炒饭。
戚宝珍一看,这倒是“有备而来”。
梅思又拿出一壶水,骆滨虹在一旁瞧着,可真好,连水都有了,家里现在也确实不方便招待茶水。
吃过午饭后,双方交接,梅思把房屋各处查看一番,没有什么大问题,便带起钥匙,笑望着戚宝珍与骆滨虹:“恭喜恭喜,有那样宽敞的新房,这么多年打拼不易。”
骆滨虹微微苦笑:“倘若不是政府的扶助,也是买不起的。”
“居者有其屋”啊,正适合自己这样的家庭,不是有钱到可以置业,也不是贫困到够格住公屋,就这样不上不下,有时候不由得便要讽刺,香港的所谓中产阶层,就是这样在中间卡着,这悬吊的人生啊,只好租房。
然而租屋来住也不容易,孩子已经长大,早晚要结婚,岳母前两年也搬来同住,家里人口增多,本来便住不下,梅小姐虽不是狠心的房东,这些年房租涨得算少的,到如今也不过一千六百块,可毕竟也要付租金,这些租金,本来可以用来自己买房的,越想越是肉痛,所以沙田穗禾苑的居屋一出来,便与太太商量买下一间,今后终于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大家闲谈,再等一刻,货车到了,工友把家具物品一件件搬下去,过了一个多钟头,房间里空荡荡了。
梅思送她们下楼,顺手把最后一个纸袋带下去,戚宝珍站在车前,发出邀请:“入火那天务必来啊!”
梅思笑道:“一定一定。”
骆滨虹道:“这些年多蒙照顾。”
梅思一乐:“彼此彼此。”
双方分手,戚宝珍一家上了的士车,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嗖”地窜了出去,迅速就把梅思甩在了后面。
回望车后路边那一个小黑点,戚宝珍很有些惋惜地说:“很好的人,若不是有了自己的房产,原也舍不得搬家。”
骆滨虹点了点头:“房东难遇。”
这样的房东,从前很难设想真的存在,待人很客气的,不以房产自傲,身在社会多年,深有体会,每个月付租金,本来两不相欠,可是房东那嘴脸往往就是,施舍了天大的恩惠。
住在别人的房檐下,难免寄人篱下,梅小姐不是这样,对人很尊重的,在这一点上,她遵循自由市场的哲学,金钱交易,彼此是平等的,待人又很是热心,相处多年,早已经不止房东与租客的关系,每次逢年过节,来收租总带了东西来,不是秃黄油,就是梅酱梅酒,或者便是鲜笋,虽未必很贵重,难得她一片心意,梅酱尤其的好,蘸食烧鹅够味,自家也是投桃报李,每回梅小姐来了,必然留饭的,今天是唯一的例外,实在忙不开了。
戚宝珍道:“整理妥当后,也装一部电话机,得闲聊天。”
是一个很难得的人,自己年幼时,随处可见农田,经济远不及今日发达,街坊邻里却还有人情在,这些年香港放眼一望,满是高楼大厦,街头的人摩登新潮,牛仔裤喇叭裤,美国英国流行什么,这边很快便也有什么,可是却没了从前那份情意,开口便是钱,让人感到冷冰冰的,人生在世,没有钱确实不行啊,只是倘若只为了钱,却也觉得凉飕飕。
送走了戚宝珍一家,梅思很快便清理房屋,虽然搬得比较彻底,终究留下一些旧物,塑料盆塑料椅之类,梅思左思右想,把这些东西搬进了梅林,或许用得到,然后又找工友粉刷房屋,毕竟十几年过去,墙面灰黄,显得暗淡了,要招新租客,总要重新修缮一番才好。
梅思便在这边整整忙了一个礼拜,刷墙又油漆了地板之后,自己动手换了全新的水龙头和莲蓬头,又把电源插座换过,卧室插座板已经离了墙面,露出里面的电线。
全部整修一新,已经是十八号下午六点多,梅思实在没有力气烧饭,拖着步子走出lift,找到附近一家食店,望一眼门前招牌,“大家乐”,分店已经开在了筲箕湾。
在餐馆吃过了饭,梅思匆匆又转去左近一条街,并排几家房产行,走到第三家,小小一间门面,推门进去,里面依然是灯火通明,经纪们往来接待,一见她来了,一个油亮分头的男子立刻过来招呼:“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啊,是梅小姐,找娇姐么?”
梅思点点头:“罗生,麻烦你,翁小姐在么?”
罗生咧嘴笑笑:“她刚刚回来的,快请进去。”
梅思往里面一拐,是一间小办公室,翁美娇坐在里面,正在吃面,看到了她,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啊呀梅小姐,快请坐!请喝茶,戚太搬走了?”
梅思坐下来点点头:“礼拜天那一天,她一家都走了,唉,想一想让人有点难过。”
翁美娇把茶杯放在梅思面前的桌面,笑道:“这就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哪怕是租几十年,终究有一日要分散,不过也没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后面自然有新人补上,你那一间屋很好租的,刚刚又有人来问,大概晚上十点,梅小姐方便的话,我带甘生去看屋,尽管放心,都是可靠的人。”
梅思含笑道:“方便的,那个钟点还不曾睡。你带来的人,自然放心。”
然后转头望向四面:“这么多年努力,如今有这样一间门面,命运毕竟没有亏负人。”
翁美娇抄起筷子,挑几根面条,举在那里哈哈地笑:“二十年了,同行给面子叫一声‘娇姐’,这样一个小小店面,全凭伙伴帮衬,老朋友照应。”
就比如梅思,十几年后又来这里,房产出租只委托给自己一个人,自己自然不会辜负她,多年老相识,每次来收租,总会顺路弯到这边,喝茶说几句话,交情虽不怎样深厚,维持这么多年,却也不同。
梅思看着她筷子上的面:“快吃面吧,要凉了。”
翁美娇一笑:“你不是外人,我们就不用假客气。”
大口吞了几口面,又问道:“你还要在这边再打理一两天么?”
梅思摇头:“这几天就够我受的,现在已经全部弄好,明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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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了,等一下把钥匙交给你。”
翁美娇笑道:“梅小姐,我真佩服你,已经这个年纪,还能这样操持,那屋子里如今想来什么都没有,我之前听戚太说,床要搬去卖掉的,这几天你是怎样睡呢?吃饭虽然可以在外面,只是晚间睡在哪里?莫非是地板上?纵然是这样天气,也有够难捱。”
梅思笑着说:“倒是还好,她家留了两条旧草席在那里,两条叠一起铺了,又凉快又柔软。”
翁美娇上下打量她:“两条草席啊,倒是能够好一点。只是梅小姐不是我说,你太瘦了,这样一身骨头,睡地板难受,虽然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凡事终究不能太过头,这么轻飘飘的,风一吹就倒了,你可该好好吃饭。”
梅思苦笑:“我饭量不小。”
不是羊肉,就是鸭肉,要么就是鱼肉,只是长不胖。
翁美娇也挠头:“……有乳粉,你试试?”
商场里有卖,雅培惠氏。
梅思想了想:“倒是个好主意。”
翁美娇忙得很,梅思也累了几天,便只略坐片刻,便回了那一间空屋,进入梅林烧了一壶茶,转回房间坐等。
但愿这一家能成,这几天一边重装房屋,一边也接待看房,实在有点烦了,后面虽然可以把钥匙给翁美娇,真正定下来,还要再来签合同,这样耗时的路途,跑一次很是吃力,只是却也知道,不能期望太高,为免落空懊丧,梅思便干脆把希冀抛开,随它去吧。
翁美娇说是十点,其实刚刚过了九点半,便在外面敲门:“梅小姐在么?看房。”
梅思本来已经有些挑不开眼皮,想着还不知要熬多久,听了这一声,脊椎一颤,登时精神了,站起身便去开门,门前是三个人,翁美娇,还有一双四十几岁的男女,那男子想来就是甘生。
翁美娇乐呵呵向她说:“梅小姐,打扰打扰,甘生和鱼太一同来看房。”
女子哈哈地笑:“啊哟翁小姐真是客气,什么‘鱼太’?梅小姐,你叫我‘鱼师奶’就好。”
梅思心念一转,含笑道:“鱼师奶嫁得好丈夫,甘生有本事。”
甘道文动了动嘴唇,正要说点什么,鱼桂蓉的话已经出口:“啊呀你不要高抬他,他算什么本事?做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个小小的经理,人家鱼翅捞饭,我们粗茶淡饭,给公司调到这样的地方,若不是开发业务新工厂,简直以为是流放,从筲箕湾到荃湾,实在不好每天搭车通勤,累也要累死人,他这样职位,又不好住工人的宿舍,只好在这里给他租一间屋,不要大,只要干净方便,日常只是他一个人住,我们一家都在荃湾,呀让我们看看房,老公你快进来看!”
甘道文笑一笑,随在她后面,穿过客厅走进卧室。
翁美娇紧随其后,各个房间指点:“南边的窗户,通光很好的,八楼又通风,不高不低……墙面地板多干净,龙头花洒都是簇新的呢,五六年都没有问题……三百五十尺,三四个人住都容得下,一个人便是豪宅,以后鱼师奶休息日带孩子过来,全家度假……”
鱼桂蓉放声笑起来:“到这边来度假么?看看海倒是也好。”
翁美娇连忙说道:“这边的海水好,今天是晚了,明天若是还在这里,到海滩走走,比维多利亚港漂亮得多,住自己家里也便宜,住酒店要多少钱呢?筲箕湾梭子蟹好……等地下铁通了,往来方便。”
鱼桂蓉神情微妙,似笑非笑:“却也有道理。”
维多利亚港的酒店啊,哪忍心花钱去住呢?虽然自己家中确实不差这个钱,但有钱也不是这样花法,都是老公辛辛苦苦赚来的,家中两个仔一个女都要读书,自己主管家计须得节俭,假日里带着孩子来这边住一两天,玩一玩确实也还好,三百五十尺,虽不是很宽敞,五个人短短住几天,还不嫌太挤。
鱼桂蓉眼神四下一扫:“没有床柜。”
梅思道:“原来的房客住了十几年,是她自己的家具,搬家时都料理了,你们若是需要,我去买来。”
鱼桂蓉想一想:“那不必了,我们自己置办,你把租金再降降。”
梅思摇头:“已经很便宜。”
翁美娇帮衬:“啊呀呀鱼师奶,你们也看了几天,晓得行情的,这附近的房子,哪怕不带家私,都要一千七八,这一间只要一千六百块,实在心水,划算得很,位置好,房子好,去工厂只几步路,踩单车很快的,错过了不容易再遇。”
鱼桂蓉里里外外看了三遍,又拉着甘道文到一旁,头碰头商量了几分钟,转过头来干脆地说:“好了,就定下这一间,梅小姐,以后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