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林鹃断绝世外桃源
门前果然是林鹃,已经是惯例,手里端了一盘烤粑粑,圆圆的叠了七八个,笑眯眯站在那里:“梅小姐,给你拜年。”
梅思忙道:“林鹃,过年好!”
请了林鹃进门来,又倒茶给她,梅思倚靠在桌边,望着盘子里的烤粑粑:“啊,在咱们楼里,烤粑粑做得好的,只有你们一家。”
另外还有东妹姐,做得一手好糯米粑粑,只是到这个年纪,不好自己舂粑粑,须得雇工,其它搓压烤,都是东妹姐来做,明日到那里,就可以吃,白明珠还会要自己拿回来几个,慢慢吃。
然后又问:“你吃甜吃咸?”
林鹃道:“吃甜,有黄糖粉么?”
梅思点头:“有的,在这罐子里。我吃咸,加咸蛋黄吧。”
林鹃笑道:“我妹妹方才吵着要加辣椒酱。”
梅思乐着摇摇头:“我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吃多了一点辣,便要闹肠胃,须得到门前保元堂,买蚬壳胃散。”
若是在从前,自己也是常食辣的,虽然不会做桂林的辣椒酱,但能做炸胡椒,昔年在报馆,午饭时常便是馍夹炸胡椒,桂林的时候,是辣酱腐乳配馍,把延安的肉菜夹馍,生生改换了口味,只是如今不成了,吃辣椒容易上火,喉咙痛,胃疼。
吃着烤粑粑,两个人闲谈,梅思说:“方才便听到你家那边热闹得很,做了许多菜?”
林鹃便问:“梅小姐年夜饭吃的什么?”
“烫白菜,午间还留的有烧羊肉。”
林鹃笑道:“倒是简便,这样省事些。”
梅思含笑:“午饭倒是很花时间烧菜的,本来除夕夜,晚饭最隆重,只是我晚间吃多一点,便胃胀,所以把年夜饭提前到午中午来吃。”
五十四岁了啊,终究不一样,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晚饭放开肚皮吃,大不了晚睡一点,到延河边或者梅林里,多走一阵也就罢了,照样消化得下去,现在可是不行了,晚餐要控制饭量,多吃了便胃胀反酸。
林鹃连忙道:“按理晚饭是不该吃太多,只是每到逢年过节,便破了例。呀,梅小姐,多谢你的羊肉,炖了好大一盆羊肉汤,喝了个精光。”
梅小姐每到过年时,必定送羊肉,又鲜又嫩,一家子吃得都很过瘾。
慢慢便说起老邻居:“来娣的公屋,总算等到了,过年后就可以搬家。”
申请了好久,如今总算等到,可以搬出去住了,不必挤在一起烦躁。
林鹃赞叹了两句“好事情”,转念便想到:“招娣她开画展,我们家那个人去了,还带回一幅画来,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一家子乌烟瘴气的,要往哪里挂?他大才子要独个占一间书房么?”
梅花泉石图,是大画家招娣送的,哪肯要他花钱?可说招娣也真聪明,那么多画,偏偏挑了这样一幅,或者是自己男人偏爱这幅,也未可知,反正是拿回这么一张画来,回到家就张罗着找地方挂起来,给自己好一番数落:“不是架子就是柜子,你看挂哪里?阳台墙上空着,那里挂的衣裳。”
惹得姓归的差点急起来。
梅思便给双方弥缝:“本来挂一幅画是好事,只是你们家里人口多,那地方是显小些。啊,林鹃,只可惜那一日你不能来,否则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话,这些年来,虽然也不是不能见面,只是少有能畅快谈谈。”
林鹃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去呢,当日在这里,与招娣也是要好的,那姑娘从小就有心,如今果然和我们不一样,能办展览呢。只是梅小姐你想想我这家里,又有老人又有孩子,老头子这一向身体不太好,总咳嗽,又是这里痛那里痛,我买了活络油给他擦,好一阵坏一阵,又吃久咳丸,也不见去了病根,几个孩子也都是,今天这个肚子疼,明天那个惹祸,给学校找家长去听训,‘养不教父之过’,每次却都推我去,好容易小四是个不惹祸也不闹病的,读书没脑壳,总是吊尾巴,若是个女孩子倒也罢了,偏偏是个男孩,将来怎样吃饭?上一回为了小三调皮,打破同学的头,Miss 邓要我去,我和小三说,你告诉Miss 邓,就说你妈妈死了,要她找你爸爸。”
梅思起先皱眉,后来乐得双肩直颤:“小三怎样说?”
林鹃翻个白眼:“他不说话,还能说什么?”
这些家里事,但凡说起来,便止不住,林鹃一连串讲下去:“倒是能读书,有文化,石硖尾出去的才子,可一天也不能总是这么春风白雪的,过生活柴米油盐当家,他只顾着钻书本,家里事全不管,要累死我?一天三顿饭,洗衣烧饭不算,连老的带小的,成天买药,弄不好还要跑医院,我现在一看到药房就头痛,想的下回又不知哪个病。还要管孩子们的功课,偏偏我这样操心,也不见功劳,除了老大,那三个每回考试,顶好也不过不上不下,回到家各个嫌我烦,抱怨脾气差,都爱往爸爸身边凑,‘爸爸爸爸’叫得亲……”
梅思笑道:“既如此,你便索性让他来管管,不要累你一个人。”
林鹃鼻管里喷出两道冷气:“哼,他才不肯管哩,那个人聪明呢,这份差事,吃力不讨好,他哪里肯揽在身上?逗逗孩子也就罢了,之后依然打发到我这里,‘找你们妈妈去’,又或者给孩子讲讲报纸和书上的事情,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的,老大爱读书,顶能和她爸爸说到一处去,天底下爸爸最好,有学问,不骂人,坏人都是我一个在做。”
林鹃的长女海郁,五个孩子之中最喜欢看书,爱文学和历史,林鹃望女成凤,后面四个看看不很出色,就指望大女儿出人头地,起码当个文化人,不用在底层打滚,一家也有面子。
发了好一顿牢骚,林鹃这才仿佛满足,笑着道别:“梅小姐,谢谢你肯听我啰嗦这些,我回去了,下回再见。”
梅思起身相送:“保重啊。”
林鹃回到母亲家中,不出所料,一进门便看到丈夫望向自己,林鹃冲他微微扬了扬下巴,暗暗得意,你去啊,去找梅小姐说说话。
归玉树果然默默垂头,自从那一年除夕,妻子紧跟着自己的后脚去了隔壁,这几年自己都再没有去看过梅小姐,实在不值得怄气,太过小家子气,仿佛孩童吵架一般幼稚无聊,罢了,自己回去看梅花图吧。
春节之后,天气逐渐热起来,七月里热浪到了高峰,二十二号这一天傍晚,梅思从外面回来,在楼道里与邻居招呼:“梅小姐,回来了?”
“周太,回来了。”
“今天外面热啊,看你脸上通红。”
“这楼里也不见凉快呢,守着火炉烧饭。”
周太哈哈地笑:“可不是么,大夏天的烤火,生怕受寒感冒。啊梅小姐,还是你好,一个人住,自己屋子里就可以烧饭,不像我们,还要轮班。”
这便是独占一间屋的好处,不必好像其她人那样,烧水煮饭都要排出号码,定个先后,走廊里窄啊,虽然能安排锅灶,但倘若大家赶在一个时候,一股脑都来烧饭,毕竟挤不开,便只好商量时辰,你先我后排顺序烧饭,唯独梅小姐省事,她那屋只一个人住,地当心就可以摆一只小炉,煮粥煮面都能行,不必和大家来挤。
梅思笑道:“我反正吃得简单。”
这倒是实话,虽然多是在梅林炊饭,尤其是夏天,不过自己日常也没有许多闲工夫,精精致致地料理,往往便是拌饭拌面打发了,又或者煮出一锅饭,这一顿饭是饭菜是菜,后面几餐便是烩饭,上海菜饭的修订版,多少省力些。
周太叹道:“终究还是一个人住的好,宽敞,你看看我们这屋子,八个人挤一间,不要说夏天,冬天都不好关门的,那床脚要支出门外来。”
盛暑时节自然是不必说了,关起门来热死人,好像蒸笼,即使是冬季,轻易也不关门,就那么敞开着,房间与走廊连在一起,多少能扩大一点空间。
梅思脑子一转,笑着说:“如今各处都在说拆楼改建,也不知什么时候排到我们这里。”
周太的精神登时振奋起来:“是啊是啊,这几年今天拆这个,明天改那个,到底哪一天轮到我们?这螺蛳壳住了几十年,实在耐不得,就把两间并一间,也比现在强,起码不用和人家抢灶台洗手间,上厕所都麻烦,我们这样多人,又不好在屋子里放马桶的……”
还是梅小姐自在,清早出去倒马桶,不用和人抢厕所,她自然是可以啊,便壶加个盖子,放在墙角就好,一个人能有多少屎尿?自家就不成了,这么多人,马桶都没有地方放,倘若一个不留神碰翻了,那气味可真不用提了,人间惨祸。
梅思笑一笑,也设想搬新屋之后的场景,起初不过是陪着周太开心,说着说着,却也投入其中,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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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自家房门,还在欢喜,脚底软绵绵,身上轻飘飘。
不是不可能啊,这几年香港很是关注普罗大众的住房,又是“十年建屋”,又是“居者有其屋”,许多的计划,石硖尾旧屋邨要么拆除,要么改变格局。
梅思对于“居者有其屋”,并不是特别热衷,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住公屋,虽然要付租金,但相当便宜,已经是这个年纪,何必一定买屋来住?只要房间大一点,有厨房卫生间,也就心满意足。
暑气到了九月仍是灼人,明明已经过了白露,港岛却依然炎热,梅思这一天从外面回来石硖尾,经过贺健莲的凉茶铺,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健莲姐,给我一杯斑砂凉茶。”
贺健莲本来沉着脸坐在柜台后面,听她这样一说,登时仿佛惊醒过来:“她梅姨,你喝这么猛的茶做什么?”
斑砂凉茶是好啊,伤风感冒能当药,然而势头太劲,很是寒凉的,倘若底子薄,容易伤身体。
卖凉茶久了,贺健莲也懂得一点中医草药,梅思看着气血就不很健旺,平时雪梨茶喝得多,这一回怎么忽然指名要斑砂?
梅思手肘撑在桌面,扶着头道:“有点中暑,我头疼,喝斑砂去去热。”
贺健莲琢磨了一下:“她梅姨,你别急,斑砂你可能是禁不住啊,还是喝金银花吧,回头买一瓶双飞人喝喝,兴许管用。”
梅思想了一想,慢吞吞道:“双飞人我家里有。”
贺健莲给她倒茶:“那更是好了,回家就喝吧,我本来想着,你难受成这样,只怕没力气去药房,等一下小玲子买雪糕回来,让她替你买来。”
看到梅思喝了几口热茶,面色似乎稍好了些,贺健莲便又问:“你这是去了哪里?热成这样,今天礼拜六,不用去交易行,就算礼拜一,大热天也犯不着这么卖命,我早上看你出去的,到这时候才回来,什么要紧事?”
梅思晃了晃头:“收房租。”
贺健莲恍然大悟:“那倒是正经大事。”
今天十号啊,又是礼拜六,该收租金的日子。
然后她又疑惑:“那你就收到现在?”
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呢,大清早出的门,六点多自己刚刚开了凉茶铺的门,预备着把草药放进壶里去,她梅姨就摇摇地来了,可巧有人问龟苓膏,就没顾得上说话,只望着她的背影去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天工夫。
“水管漏水,我换了根水管。”
贺健莲点了点头,行啊,自己这位老伙伴,还能修水电:“可惜你屋子里是没有电话,否则那边换水龙头保险丝,一叫你就到,倒是省了找师傅的钱。”
梅思微微苦笑:“就算有电话,过去一次也不容易。”
工厂大厦越来越多了,车也多,路面却不宽,到处都堵车,今天就是在路上堵了两三个钟头,才在这个时候回来,坐在巴士里,简直要热晕过去。
看着她一脸虚弱的样子,贺健莲也不忍心:“唉,什么时候把那路加加宽,要么干脆来一条地铁,大家从地下面走,省了都挤在上面。”
有一间自己的房,自然是好,只是去收一次租,也实在太过搏命,看看便要中暑了,坐地收租金虽说威风,却也没那么轻松。
梅思喝了一杯凉茶,又喝第二杯,到这时总算缓过一口气来,抬眼望望贺健莲,终于发现她神色不对:“健莲姐,什么事不开心?”
贺健莲总算得到了机会诉说:“还不是为了廉署!整天查这个查那个,黑白无常,催命呢!要说差馆,确实脏,没有哪个人干净,可是世道如此,又能怎样呢?总不能不做,像那些小虾米,没有怎样伤天害理,又不曾逼出人命,何苦这样紧逼着不放?莫非要逼死人么?!……”
贺健莲捶着胸口,痛诉一番,仿佛要把肺都挖出来一样:“我成天提心吊胆,你晓得大柱那个性子,和他爹一样,闷声不吭气的,就怕他一个想不开,上了吊,他们差馆有一个,跳楼了……倒是比共产党还厉害!”
梅思的太阳穴又胀痛起来:“且忍耐,慢慢看,总不至于走到绝路。”
贺健莲拍着桌子:“等着瞧,再这样,定要大大地闹一场。”
梅思:“……不要冲动。”
过了一个月,十月二十八号礼拜五,激烈的警廉冲突,上千警员以及他们的家人冲击廉政公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