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还魂
梅思为贺健莲买卖股票,虽然她本人不欲宣扬,不过在这徙置楼之中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不多久便差不多家家都知道了。
这一晚,灯下苏凤香蹙着眉头,瞥了一眼帘子那边,胸口起伏了几下,终究是站起身来,掀起帘子向对面问道:“梅小姐,侬真的帮健莲姐买了股票?”
梅思手里拿着钢笔,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闻言抬起头来,含笑道:“是啊。本来我也不想这样,自己也不过知道一点皮毛,哪里能代人交易呢?只是健莲姐太过高看,我只好试一试,真怕亏了钱。”
苏凤香微微一笑:“难怪那一天既不是过节,也不是谁的生日,伊要侬过去吃饭。”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梅思正要替贺健莲分辩两句,“平日里时不时也是一起吃饭”,苏凤香却已经紧接着说下去:“梅小姐,侬要拎拎清楚,这不单单是赔钱赚钱的事,即便赚了钱,赚了多少?怎样拿证明给伊看?伊信不信你?都在两可之间,倘若真遇到糊涂的,侬一番好意,落得一身腥。侬不要怪阿拉多管闲事,阿拉也不是要挑唆不和,只是铜钿银子性命交关,沾上了不容易说清,侬可要谨慎,不要弄到连朋友都没得做,阿拉也是看侬人不错,才好意提醒。”
否则真是懒得说,得说梅小姐这个人,虽然愚了一点,不够灵活,但人是好人,自己在工厂里做事,时常要上夜班,招娣来娣虽然懂事,能带着弟弟,毕竟年纪还小,夜间怕鬼,梅小姐便揽在怀里安慰:“鬼其实没什么,倒是对着人要谨慎。”
况且又能体贴,和她说一些心事,都能很用心地听,虽然并不能把她当做亲姊妹,但在这生疏孤零的香港,也是难得的知己了,所以今天便要冒着忌讳,提点她几句。
梅思点了点头:“凤香,多谢你,我也晓得的,只是多年情谊,却不过这个情面。所以立了字据,我也时常记账,股票价格都有记在本子上,将来若有万一好查的,健莲姐的为人,想来不会那样。”
凤香撇了撇嘴,凉丝丝笑了两声,转回身放下了帘子。
到了十月,暑热天气终于有所缓和,七号礼拜天,梅思这一日休息,清早出去外面买报,在报摊前碰见了鄂维义:“鄂先生,买报么?”
典型的中国式问候,仿佛一句废话,然而却是必不可少的。
鄂维义点头笑道:“是啊,梅小姐,你也买报。”
转头对报贩说:“要一份《工商日报》。”
报贩拿报纸给他,转脸便问梅思:“小姐,你要哪份报?”
梅思实在难以说出《文汇报》,毕竟《工商日报》与《星岛日报》都号称“美蒋报纸”,站在台湾的立场说话,而《文汇报》则是类比《大公报》,都是亲近左翼的。
她只得低头乱瞄,“让我看看”,忽然间一列大大的黑体字便溜进眼睛:“八旬老翁怒告姨太太红杏出墙”。
典型的小报标题,夸张惊悚,见风是雨,唯恐天下不乱。
然而故事主角的名字刺激了她的神经:“桂系豪强黄皓,英雄迟暮,如夫人许桂珠,琵琶别抱,包养俊俏后生仔,惹怒老翁对簿公堂。”
梅思头脑里“嗡”地一声响,拿起那份报纸道:“就要这一份。”
付了零钱之后,揣着这一份小报便赶快转身回了家。
坐在床头,梅思用手掩着报上的字,快速看了三遍,果然是黄老爷的事,据报上说,三姨太不安于守着这一个衰翁,便在外面找了情人,比她年轻三十岁,很是英俊潇洒。
梅思掐指算了一下,黄老爷今年是七十九岁,许桂珠比他大约年轻二十岁,今年该有六十岁,不过许桂珠向来很注意保养的,从前在平乐,看到她用鸡蛋清调了茯苓粉敷面,一张脸着实又白又嫩,那时她已经过了四十,然而倘若不晓得年龄,还以为只是三十岁,到了香港,倘若还是当年那般,精心调养,如今大概看起来也不过是五十岁,找上一个三十岁的小情人,不算十分离谱。
三姨太那个人,可是风流得很,与自己的母亲截然不同,母亲一派正室风范,端庄持重,于这深宅大院之中,就如同在寺庙里修行,许桂珠则是泼辣大胆,与男人发生旖旎的感情,并不意外。
细细读过了,梅思掐着额角,虽然报上是这样说,然而是否真有其事呢?小报文章向来荒诞,也可能是乱讲的,不过黄老爷在香港,并不是如同在平乐,已经不是什么名流,倘若真的平平静静,为什么报上要专门提出他来说?或许无风不起浪,可能终究有些事端也未可知,那家里如今想来只怕有些乱,纵然原本不乱,给小报这样一讲,也要乱了。
三天之后,便是十月十号,这一天早上,梅思看着日历,暗暗叹一口气,每年这个时候,总有一些风波,不知今年会如何。
要说这一日,原本是中华民国的国庆日,倘若在民国,是叫做“双十节”的,但如今无论是大陆还是香港,都只是十月里寻常的第十天,说起来每年的这一天,看到街头飘扬的青天白日旗,还是颇有些刺眼,自来香港,每年十月十号,梅思总觉得有点受刺激。
傍晚八点多,梅思回到石硖尾,煮了一点宵夜来吃,然后便去淋浴间洗了澡,好容易把当天余下的闲事做完,再看时间,已经将近十点。
梅思手里拿了一柄梳子,正在慢慢地梳头,忽然间外面一阵吵闹,梅思登时便是一皱眉:“这么晚了,谁这样大声?”
让人家还要不要休息?已经累得很了,本想着再看几页闲书,等头发干爽些就躺倒睡了的。
苏凤香“噗”地一下便扑靠在窗前,向外望几眼,想来是没看清什么,索性披了衣服,奔出门上天台去望,宝庆便过去接了她的位置,伸手便要开纱窗,招娣忙拉扯住他:“别开窗,有蚊子!”
梅思慢慢地走过去,脸贴近窗户看着,渐渐地看到一些人聚集在楼下,许多手电筒的光柱彼此交错,形成一道网,一个男人高声叫着:“打起旗子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梅思便微微一皱眉,是阚德龙,混□□的,十四K,已经做到了红棍,远大前程是双花红棍。
她使劲往下面瞧,瞪得眼睛都有点生疼,看到他们打起的旗,果不其然,青天白日旗,梅思的眉头便皱得更紧,这些人为什么参与到这件事里面来?只怕会有大乱。
梅思便在那窗前,看着下面一群男人闹哄哄汇在一起,虽然距离几十米,可是那声音给残余的暑气托举升腾,冲得人头昏脑涨,阚德龙吆喝站队,黑压压一片,纵然距离远,也感到杀气腾腾,十几分钟之后,大约是人手都齐了,阚德龙一声大喊:“走!”
队伍便行动起来,打着旗帜沿道路蜂拥而去。
那一群人去得远了,苏凤香便也回来:“啊呀,还拿着石头哟!这是要砸谁?”
梅思点了点头:“我也看到了,只怕要伤人。”
宝庆蹦跳着拍手:“打哟!打哟!”
苏凤香一巴掌拍在他的脑瓜上:“看把你快活得,你当是过年哩!倘若闹得厉害,惊动差佬,要封路,我拿不到工钱,没钱买米,看你饿肚皮。”
宝庆嘻嘻地笑,满不在意。
梅思略带忧郁地说:“我也是担忧这个。”
这一晚,外间果然喧嚷得要命,到十一点多,纵然躺在床上,梅思也睡不安,到次日早上,周围总算安静下来,苏凤香咬着牙出去做工,梅思想了想,终究也走了出去,却走到一半便回来了,十点多回到楼中,拿钥匙开了门,房间里静悄悄,招娣姐弟三个都去了天台上的学校去上课,梅思不由得便吁了一口气,真清净,谁知这一日不得已的停工,居然比过年还舒服。
她洗了一把脸,便取出一本书来读,不多时临近中午,梅思出到走廊里生火做饭,打发几个人的午饭,下午那三个孩子依然要去天台自习,梅思反锁了门,只作睡午觉,旁人都不晓得她做了些什么,却也不敢隐遁太久,到三点多,便开了门。
到了傍晚,苏凤香终于回来,进了门气喘吁吁:“真要气死了,过路竟然要国民党的旗子哦,阿拉哪里有,便要阿拉拿钱出来买,五角钱一只哦,阿拉在工厂里辛辛苦苦一天,都赚不到这个钱,好在碰见了林鹃,伊有旗子,说阿拉一起的,才得过去,阿拉还在发愁晚上要怎样回来,好在方才路过那里,没见到有人拦路了。这帮瘪三,不干好事,专门麻烦人。”
梅思点了点头:“所以我今天便没有去报馆。”
走到半路,遇见□□拦路要旗,自己当然是没有旗,但也不肯买旗,不仅是因为钱的问题,所以只好不去了。
然后梅思说:“但愿明天能平息下来。”
苏凤香冷笑:“只怕未必。”
梅思也觉得渺茫,只得笑道:“快吃饭吧,我们都已经吃过了,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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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用了你的葱油,今天没有出门去买小菜,就只切了一点酸黄瓜来配。”
便站起身去给她煮面。
或许是看到回来便可以吃饭,苏凤香的眉头略松了松,道:“让招娣来干,招娣,你死到哪里去了?来娣呢?”
招娣十二岁了,很可以上灶台,来娣十岁,也能淘米洗菜。
梅思笑了笑,推她坐下来:“你歇着吧,累了一天,别大吆小喝的了,费气力,我用开水来煮,很快的,不麻烦。”
梅思提了暖水瓶,便到门外点起风炉来,把开水壶里的热水倒进锅里,放了面就开煮,又拿了刀来切腌黄瓜,切成薄薄的片,预备少停铺在面上。
旁边灶台上的阿春婆踮着颤巍巍的小脚,将菜放进大铁锅里,用铲子翻着,望向这边笑着说:“梅小姐哦,你人秀气,这烧饭的家伙便也都秀气,炉子和锅都小小的。”
好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
梅思登时便想到,“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便咯咯地乐,正要说“我一个人,随便弄弄便好”,忽然间宝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拿起搁在砧板上那纤细的黄油刀,瞅着那上面张口便念:“U!S!”
如同迸豆一般。
苏凤香正在倚门而立,她自是不好只坐在屋子里等吃饭,撑着僵硬的双腿,要与梅思闲谈几句,听到宝庆这样念,便借机敲打道:“你好好读书,像梅阿姨这样,将来做个有学问的人,也谋个体面的差事。”
宝庆扭着脖颈冲她做了个鬼脸:“梅姨成天看书,不也是住这个地方?”
然后想来是料到自己的妈就要来打,这男孩子撒开腿便飞跑掉了。
苏凤香手里抄着刚刚摘下来的拖鞋,单腿立在那里,又气又笑:“伶俐心眼都用在这种地方,专能回嘴,我还指望着他将来让我享福呢?他两个姐姐往后也靠不上他了。”
阿春婆笑着忙劝道:“男孩子就是顽皮,长大后就好了,有出息,你家里终究要指靠着他。”
梅思想了一想:“你的三个孩子都很聪明的,等她们长大了,你一定过得舒心。”
苏凤香叹道:“我倒是巴望着能这样,你看看薛家的大囡囡,那小姑娘做工赚来的钱,也能贴补家用,她家里很需要她这一笔钱。我家的这三个,招娣和来娣都还懂事,招娣肯坐下来念书,来娣虽然读书慢一些,淘米洗菜都行,也已经能拿针线了,唯独宝庆,整天就只知道淘气,我今天说他两句,他就和我斗嘴,真是枉费了你替他看功课的一片心了。”
自己要宝庆好好读书,仿效梅思,成为有知识的人,倒并不是因为当着梅思的面,刻意说好听的话,自己这一点傲气还是有的,生平不愿意弯腰给人赔笑脸,自己是真的希望能够如此。
同住两年多,苏凤香已经看明白了梅思,在这石硖尾,倘若说有谁是有希望的,第一个她便要举出梅思,读过书的人啊,毕竟是不一样,懂得许多的事情,比如说那股票,别人都不晓得要买,她却能去买。
自己也曾经问过她:“赚了钱么?”
起初她总是摇头:“又赔了。”
到今年便笑盈盈:“仿佛好起来了。”
一张脸似乎正因为金钱的缘故,有了点点血色,如同擦了胭脂一般,面若桃花,虽然马上便要擦汗。
于是苏凤香便悟到,有知识的人终究比无知识的人多一点办法,别看梅思手脚不是顶利落,梅思做起家事来那可真是,不要说比不得上海娘姨,精明能干是出了名的,即使是一般上海弄堂里的女子,那种敏捷灵巧也在她之上,梅思只是能做,另外喜欢干净,可是梅思的眼界与人不同,比如说如今,大家都住这简陋的徙置楼,唯独她能够想到要去买股票,这便是她的特别。
梅思笑着谦逊了两句,这时候面煮好了,梅思把面挑进碗里,正要进入房中,隔壁房门一开,鄂林鹃拿了几面旗子出来,两步来到这边,把两面旗塞给苏凤香:“凤香姐,梅小姐,这旗子你们收起来,明天只怕还要用到。”
苏凤香笑着说:“多谢。”
林鹃喜滋滋地又说今天的事:“……欺负我们……大大地闹了一场,知道我们的厉害……今天在工厂里,大家唱国歌,工头的脸都青了……”
梅思把热面在凉水里过了一遍,转头望向兴致正高的林鹃,慢慢地说:“林鹃,政治可能不是女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