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挖角
白明珠那边的盛情难却,于是当晚,梅思便住到了官塘邹公馆。
梅思七点多到了那里,白明珠一看到她,便一叠声地叫着:
“啊哟哟可吓死我了,今天一听到无线电里面说,我一颗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赶紧打发东妹去瞧,好在你没事。你带了多少东西出来?……啊呀只这么一点点,可惜你这一阵攒下来的家当,如今都没处找寻,不过这都是小事了,只要保得人无事,将来再置办家业。你这一回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好处想,只怕不久便要时来运转。”
梅思微微苦笑:“太太,借你吉言。”
虽然说钱财身外物,可是烧掉了也让人心疼,当日午间休息,情绪终于稍稍平静,一边吃饭,一边在心中默默清点这次的损失,床铺桌凳都不说了,衣箱没有拿出来,那里面放置物品虽不多,也有几件衣裳,另外锅碗都没了,还有放在外面的十几本书,自然都烧成了灰,纵然多数财产都收藏在梅林之中,可是这一场火之后,算一算也损失上百元钱,着实有些肉痛,之后要省俭好一阵,才能弥补得回来。
然后又说:“多谢收留。”
白明珠搀着她的手,一脸怜惜:“怎么说这样的客气话?人在异乡,本来就该互相扶持的,同来自桂林,就都是亲人。我听东妹说,你的脚伤了?快坐下来给我看看。……啊哟哟,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这得有多少碎瓦片扎进去,可得多疼啊!”
邹千里从旁瞥了一眼,皱着眉不住地咧嘴:“啧啧啧……”
白明珠一连串地说:“你住过来,就先不要走了,好好将养身体,这一阵倘若可以,也不要到报馆去,你的脚怎样走路呢?”
邹千里应声道:“我开车送她去。”
白明珠转头冲着他:“你能送她去报馆,还能送她访问那些明星?”
邹千里于是不出声。
梅思笑道:“其实不过看着吓人,早不疼了。”
白家的小姐少爷也都出来看热闹,邹茵望着梅思正在穿上袜子的脚,呲着牙说道:“我听说共军当年跑了上万里,那些人脚上也这样么?”
邹千里登时瞠目:“别乱说!”
邹茵噘了嘴到一边去了,邹冉呲牙一乐,走去打开冰箱,拿蛋糕来吃。
这边东妹则是赶快到厨房拿饭。
这一个晚上,白太太一家人围着梅思,反复安慰,梅思有一点哭笑不得,在报馆,这样的话早已经给同僚反复说过十几次,只不过此时听故乡人再讲起,有一种别样的亲切,其实她们倒是少讲几句的好,本来情绪已经逐渐平息,这一次有惊无险,白天后怕过一阵之后,已经镇定下来,结果此时听她们的劝慰,好像自己仍在恐慌之中,那种心情纵然本来没有,这时候也要有了,倘若半点都不慌张,倒仿佛对不起她们。
将近九点,白明珠体贴梅思昨晚半夜没睡,便要她赶快去睡了,次日二十七号,虽然是礼拜天,但也要去报馆,梅思婉拒了邹千里开车送她的提议:“有点太过兴师动众。”
很夸张很戏剧化,昨天东妹去报馆找自己,已经很引人侧目,哪里能够接受邹千里驾车接送?好说歹说,总算是没有出动邹家的汽车,另外要推辞白明珠的好意也颇费了些力气:“虽然是礼拜天,也不好不去的,要校对礼拜二的稿件。”
星都不是日报,一个礼拜出四期,礼拜二、礼拜四、礼拜六和礼拜天,逢年过节出特刊,版面虽然不大,杂志大小的页面,总共不过四版,不过因为出版还算频繁,采编稿件的责任也繁重,老板昨天就打过招呼:“梅小姐,那一场大火,你好好写一写,我们星都要靠这个有别于人。”
香港并不只是星都一家小报,梅思经过报摊,眼神只随便一扫,什么《明星》、《绮丽》,便是七八个名字入目,多数资本不厚,文章也敷衍,星都算是其中比较用心的,还派了记者四处采访,有的小报便只是抄,添油加醋,所以市面上的小报,旋生旋灭,有的只见过五六期,之后再也找不到了,说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都是过誉了,那是来也悄悄,去也悄悄,无声无息的。
社长贾文庸是有心把星都长久经营下去,甚至未来期望办成一份有名望的报纸,向来对稿子有要求,这一次抓住机会,不肯放过,定要一周都讲述“火劫余生”的故事,这惊悚,堪比绑架案,梅思今天已经安排好,要回石硖尾看一看,火场现今怎样了,再写一篇文章,另外也打听一下邻居熟人是否安好,算是公私两便。
邹千里这时十分明白:“你不要拦阻她,她这一行,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纵然不在意这几日的薪水,得罪了老板,后面难做。”
比不得太太,养尊处优。
白明珠于是便不再言语。
之后这一个礼拜,梅思都住在邹公馆,她是有心去女青年会的,白明珠硬是留住她:“等身体好一些再过去,你脚上伤了,一个人住那边,冷冷清清,谁照应呢?住在我这里,起码一日三餐有人料理,再煲了补汤你喝,好好调养身体。我和你说哦,这个方子,乃是个老神仙给我的,是用的红枣、桂圆、当归、白术、西洋参、北芪、淮山、枸杞,在陶罐里煲上半个时辰,热热地喝了,甜丝丝,纵然是药,也和糖水一样。自从来了这香港,我便觉得胸闷气短,从梳妆匣里翻出这个方子,认真煲来喝,早年记下来的,只是当初年轻,并不在意,如今可是离不得它,若不是每天的汤药,实在撑不下来,本来用的是党参,我吃着有些发躁,便换了西洋参,清润些。不单是我喝,东妹也喝,你看看她,白白胖胖,都是这汤药的功劳。”
东妹在一旁赶忙重重点头。
梅思抿嘴一笑:“好呀,我也尝尝太太的神仙汤。”
在这边一直过了元旦,梅思晚间坐在床上,看看自己的脚底,伤口多数结痂,并没有感染,如今走路已经没有太多不便,于是到了一月二号,便坚定地向白太太提出,要搬去女青年会。
白太太起初是劝她:“过了年再去,反正也不久了。”
到后来看看实在苦留不住,只得叮咛东妹:“你帮着幺姐把铺盖搬到那边去,看看短少什么,到家里来拿,咱们这边有使不着的东西,便拿去用,省了花钱去买。”
梅思笑着道谢,与东妹便离了邹公馆,临别的时候,白太太还珍珍重重地将那药方抄录下来,交给梅思:“倘若得闲,便自己煲来吃,你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好该自己保养,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风里雨里只顾拼命了。”
从前与白明珠虽然只是应酬交际,并不真正知心,如今自己落难,在这里住了几日,此时又听她这几句话,梅思心肠不由得便是一动,眼眶也一热,笑道:“太太,我记得了。”
白明珠又张罗让东妹把公馆中几副补药拿来,给梅思带去,依着白明珠,陶罐也要带一只过去,梅思忙推辞:“磕磕碰碰不好拿,到那边再寻吧。”
这才罢了。
梅思自此便又住进女青年会,这一住不知要多久,石硖尾烧成了白地,一片废墟瓦砾,如今再要找铁皮屋安身也不可得。
这一场火灾,好在少有人遇难,最低限度,梅思熟识的人,后来都晓得平安,三月中旬的一日,她提了一包东西,去探望贺健莲,与许多石硖尾人一样,她家也是住进深水埗的临时房舍,一家人暂且栖身。
坐在房屋前的石头上,梅思望望四面:“又有了点样子了。”
烟囱里冒出炊烟,门外是晾晒衣服的架子,许多人在房子之间忙碌。
贺健莲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总算搬到这里了,之前就只搭了个窝棚,正冷的时候,四面钻风,要把人冻死了,如今两层楼哩,倒算是因祸得福,高升了,水泥房哩!”
居然还有公用的自来水和厕所,比之前木屋的规格要提高些,只都是临时住所,因此:“还不知能住多久哩,虽然这里也算不错了,可是晓得早晚要搬家,便让人着急。”
梅思宽慰道:“健莲姐你放宽心,再忍耐一阵,你看那边已经开始打地基,要建公屋呢,听说有七八层,等房子建好,我们就都可以住进去,那可比从前的铁皮屋好许多,比这里也要好。”
听了她的解劝,贺健莲的眉头稍稍展开一些:“唉,就盼着这楼房快点盖好,可把人等得心都烧焦了,到底还得熬多少日子?从前把我们丢在这里,都不闻不问,这一场大火,终于有人管事,这些人是不看到出了大事,不肯动动手指的,总算盖楼了,不然的话,就只等我们悄没声地自生自灭哩!”
梅思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健莲姐的话很有道理,别看没读过书,一针见血,这几年涌入了大量难民,九龙北密集成簇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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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香港当局一直没有改善居住的计划,号称奉行自由贸易原则,政府不干预市场。
自己的经济学客座教授邹千里,向来是拥护自由市场的,虽然有美国的大萧条,他也不改初衷:“罗斯福总统的新政只是救急,市场最终还应该是自由的,要像水一样,能够自由流动,那才是有活力的市场,政府来插手,市场就变了样子,从人道主义来讲,贫民的生活是可悲悯的,但这应该是慈善机构的责任,而不是由政府主持,政府不该越俎代庖。”
虽然邹千里的理论逻辑严密,不过梅思总觉得自己难以完全接受,以自由市场的名义任凭人怎样过得苦,其实就是让人自生自灭,《天演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梅思以为很不该用到人与人之间,那实在太过残酷。
好在香港终究没有把自由经济执行到底,石硖尾这一场大火太惨烈,任谁都不能无动于衷,因此便开始建造这一座大厦。
又过了几天,这一日梅思回到报馆,忙碌了整整一个上午,午饭后,刚刚歇息片刻,老板贾文庸咬着一根牙签,笑嘻嘻地冲她招着手:“梅小姐,你来一下。”
梅思放下手里的报纸,站起身来轻快地走到他的桌前,笑着问:“经理,什么事?”
贾文庸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右手朝她比划着:你靠近一点。
梅思于是便弯下腰,与他更加接近了。
贾文庸挤眉弄眼,做着鬼脸:“梅小姐,石硖尾那一场大火,你可是很出风头哦!有大报向我们要转载,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我们星都的文章,也能给那些高高在上的报社转发,那些人可向来是一本正经的,不很看得上我们这样的小报。”
一提起来就让人感觉不忿气,虽然是供人玩笑的小报,不过毕竟都是报界同仁啊,何苦那样看不起人?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嘛,这种时候很该用一下西方的“平等”论。
梅思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这件事,便含笑说:“经理啊,都已经过去好久了,况且那一阵,我们的报纸虽然博了关注,但灾民的日子实在难过。”
说到这里,便蹙起眉头。
确实是一桩惨剧,贾文庸便也不好再得意,垂下两颊的肉,悲悯两句:“是啊是啊,但凡有大新闻,总要有人倒霉。啊呀梅小姐,这一阵有人向我打听你呢,说你是一个可造之材,文笔很好,只是写一些明星花边,实在有点可惜,如果能够多写一点社会民生,或者更好一些。说到这个,梅小姐,我也觉得你是有这方面的才能,就是昨天,我们还议论起,当局的经济政策,你很有见地,只可惜大火的新闻已经不再是头条,所以不好登出来呢。”
白占版面,毕竟是娱乐新闻,不是时事评析,不过当时梅思说的那几句话确实很不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并不是这样的用法,所谓的自由经济,不过是对弱者的漠视,达尔文的理论如果用在人群之中,就是弱肉强食,人作为万物之灵,难道就是这样么?”
当时自己嘬着牙抖着腿,摇晃着点了点头,别说梅思可真行啊,她倒腾股票倒也罢了,连自己都没想到要去碰的东西,梅思敢碰,为了钱也是真能拼。
不过梅思不是一心只顾了赚钱。
一般的小市民,一日三餐已经够忙,哪有闲情再去想别的?生活艰辛倒是会发发牢骚,却未必有力气想得那样深入,看看本报梅小姐给阐发的,从老子到达尔文,中国古典西洋近代她都能给串起来,学贯中西啊,虽然是小报鸽子笼版本的。
不过确实得说,梅小姐的脑子里,还是有些东西的,难怪有人会看上了她。
梅思微微一愕,转瞬镇定下来:“多谢厚爱,不过我对时政不感兴趣。”
贾文庸哈哈大乐,腾地一下站起,伸出手来重重拍着梅思的肩膀:“梅小姐,我就知道你是个讲人情的,大家同僚一场,关系这样好,怎么忍心抛下便去了呢?况且那些人不在意我们,我们自己不能看轻了自己,明星花边又怎么样?这才是大家真正喜欢的,只怕许多年之后,市井之中只记得这个,所以好好干,以你的资质,前途大有可为!”
唐玄宗的文治武功,如今在香港街边问一问,有几个人还记得什么?若是读到了中学,或许知道安史之乱,那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倒是明皇与杨贵妃的风流韵事,千年流传,那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