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六年冬夜,寒风肆虐,雪堕如簁。
一名手戴镣铐的褐衣少女赤脚奔逃在雪夜之中,风雪灌入残破的麻衫,冻得她几乎失去知觉,可她却依然摇摇欲坠地向前跑着。
“小贱奴,还敢给老子跑!”
几步之后,满脸横肉的差役举着长刀紧追不舍,口中不住骂着不堪入耳的腌臜话。
意识好似风雪中飘摇的烛火,她睁大模糊的双眼,隐约望见前方有一座陵园坐落在山脚之下的官道旁,夜灯长明。
她朝着那点亮光奔去,脚下却不知踩到什么,趔趄一下栽倒下去。
差役们嗤笑着围了上来,用长刀粗鲁地拍着她红肿的面颊,下流的谩骂充塞双耳,彻骨的冰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她认命地闭上双眼之前,一道雪色清影倏然挡在她的身前,隔绝了那些阴冷的面孔和尖刀。
一柄银剑划过长夜,好似月光流动,波光粼粼。
夜,映若白昼。
喷涌的鲜血洒在雪花之上,犹如朵朵红梅随风飘舞。
落在她脸上,竟是暖的。
温柔的声音戛玉敲冰,宛若遥远的天音抵达耳畔。
“没事了。”
“我送你回家。”
少女怔怔望着眼前神祇一般的雪衣少年,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
她痛苦地摇了摇头,用尽仅剩的力气朝着官道旁的山崖一跃而下。
“咚——咚——咚——!”
骤响的晨鼓将凌月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喘着粗气,下意识起身去寻床头,梦里的那柄银剑正静静地悬挂在纱帷之下。
熹微晨光之中,剑鞘上的鎏银錾云纹莹莹流光,簇拥着剑柄的银雕飞凤,好似一只凤凰正翱翔于九天之上。
她伸手将银剑取下,轻轻摩挲着,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阿月,五更了。”
卧房的门忽被轻轻敲响,凌月应了一声“阿娘”,木门随即被推开。
一个身着团花纹绿绫裙的高挑妇人走了进来,她步伐稳健,笑容舒朗,见凌月在摩挲银剑,关切问道:“又做那个梦了吗?”
凌月望见养母秦燕眼中的忧色,摇了摇头:“我没事,阿娘。”
秦燕在床沿坐下,拉过凌月的手拢在掌心:“是不是因为待会儿要去参加殿试,有些紧张了?”
今日巳时,是凌月参加武举殿试,与会试合格的男武生在天子面前一较高下的日子。
因今岁七月廿二恰逢大璟皇太后六十六大寿,珏王江风之向皇帝提议于此日特开恩科,并加恩于天下女子,特许女子参加此次文武科考。
未曾想,皇帝竟真应允了珏王的提议,并命乡试、会试和殿试隔月举办。
这一史无前例的恩科新制,在民间激起了千层巨浪。
凌月身旁的男子们每每提及此次新制,皆摇头长叹“礼崩乐坏,倒反天罡”。
毕竟大璟泱泱数百年,历来只许男子参加科举、入仕为官,此次恩科破天荒准许女子应考,这是亘古未有的奇事。
然而,尽管恩科新制在大璟传得沸沸扬扬,民心激荡,但最终参加科考的女子,却只有凌月一人。
又偏偏,凌月应考的还是武举。
一时之间,她成为了男子口中津津乐道的消遣。
应考之时,他们笑她头脑发蒙,不识天高地厚。
而当凌月以各项考核均为上第的成绩通过武举乡试和会试之后,他们又开始质疑女子考场弓弩石力不足,考官徇私舞弊。
尽管天子在会试时特派官员前往女子考场监试,查明未有任何徇私舞弊之举,却依然堵不住悠悠众口。
而今日殿试,是男女武生同台竞技的日子。
一双双傲慢的眼睛紧盯着她,皆要观赏她这位大璟立国以来第一位——或许也是最后一位女武生的笑话。
凌月看向手中紧握的银剑,这是六年前江风之于雪夜将她救下之后,赠与她的礼物。
每当心有不安时,凌月都会摩挲这柄银剑,回忆雪夜里他杀伐果决的剑招,似乎她所有的忧虑与不安也被尽数斩断。
但她深知,梦魇中那种无所依凭的恐惧,只能由她自己亲手破除。
今日,便是她的战场。
凌月回握秦燕的手,目光坚定:“阿娘为方便我参加殿试,特意迁来凤临居住,阿月不会让您失望的。”
“好孩子,”秦燕朗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娘做的汤饼才刚出锅,咱吃饱饭,打个胜仗!”
*
凌月用完早饭收拾妥当后已至辰时,门仆来报,接送京城武生参加殿试的黄旗公车也准时抵达,候在了凌宅门外。
凌月身着玄色圆领窄袖袍,腰系革带,足蹬黑靴,高束了乌发,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去。
候立在门外的兵部差吏见凌月出来,目光中骤然多了一抹亮色,他恭敬地迎上前来,向她示意身后的黄旗公车:“凌娘子,请上车。”
“劳烦了。”凌月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长腿一跨利落上了公车。
她早已听闻兵部尚书与珏王交好,眼下看兵部差吏对她这位备受质疑的女武生并无丝毫轻慢,就知此事并非虚传。
黄旗公车是一辆四面黄幄的马拉车,左侧幄上插着一面写有“奉旨殿试”黄旗,所过之处皆需让行。
因公车半敞,路上行人见着旗子纷纷侧目,瞧见她的样子后便都开始议论纷纷。
负责维护西六街治安的千羽卫更是明目张胆地交头接耳,嗤笑出声,惹得周围民众更加肆无忌惮地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兵部差吏只得一边驾车,一边喊着“退避”维持秩序。
凌月早已习惯流言蜚语,她脊背笔直如一柄长剑,从头到尾也未施舍他们半点眼神。
她并不着急以言语回驳,毕竟“女子本弱”之偏见根深蒂固,非只言片语可以撼动。
她欲以一己之力击石撼树,便要以最轰轰烈烈,无可辩驳的方式——天子亲阅之殿试。
黄旗公车自金凤门直入皇城,穿过天街后往东到达长乐门而止,下了公车,兵部官吏们在长乐门外验明身份文书后,便将她放行入内。
今日所有参加的殿试的武生都在长乐门集合候考,因途中的拥挤,凌月比其他武生晚到了一刻,但距离入场考试的时间还有富余。
然而她才方进入长乐门,几个男武生便簇拥着一个满身腱子肉的壮汉将她团团围住。
“小娘子就是小娘子,为了取悦兄弟们,竟梳洗到这个时辰才来,莫不是以科考之名,来寻郎君的吧?”
一人问罢,一群人便一齐挤眉弄眼地哄笑起来。
凌月天生气血足畅,乌发红唇,不施粉黛便光彩照人,她随意地扫了一眼面前笑得挤在一起的褶子横肉,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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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哂。
“诸兄见谅,凌月天生丽质,早知会让诸位相形见绌,便该提醒诸位买些白粉敷面才是。”
“不过白粉虽能遮住几分面上的粗陋,却遮不住内心的粗鄙,想来诸位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你!”方才问话的男武生气得伸手直指凌月,又谄媚地看向站在中间的壮汉,“韩兄,这娘们明里暗里骂咱们,咱可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就是!”其余武生一齐附和,皆迫近了一步。
“韩兄?”凌月抬头看了眼被簇拥在中间的壮汉,与她一样的圆领窄袖袍,但身量比她和旁人都高了不少,身上的腱子肉如峰峦隆起,乍看之下倒真有几分唬人。
“你便是河东节度使的侄子韩天啸?”
听闻凌月的询问,壮汉面上更添几分神气,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怎么,知道怕了?”
“听闻韩兄也以各科上第的成绩通过了乡试和会试,是最有希望夺魁的男武生……”
凌月顿了顿,弯唇一笑,面上透出几分少女的纯挚:“凌月倒是期待能与韩兄在殿试一较高下。”
“一较高下?”韩天啸冷笑一声,眯着眼睛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就凭你?”
男武生们皆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纷纷拊掌大笑起来:“笑话!你也不看看参加武举的男子有几人?女子又有几人?”
“我等都是千里挑一的将才,而你——不过是得了陛下加恩的施舍,来这里走个过场罢了。”
“是不是先前男女分场考试,让你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了?现在给兄弟们磕个响头,说不定我等还能大发慈悲,在你落榜后罩你一罩。”
男人们刺耳的笑声一如她梦中的那个冬夜,尖刀谩骂,风雪茫茫,将她围困了六年之久。
凌月深吸一口长气,将心中的郁结尽数排出。
身为女子,她深知其他女子不敢前来应考的缘由。
考取科举者多是寒门子弟,但女子中贫寒者根本没有如同男子一般读书识字的机会,不是帮着父母操劳生计,便是被父母早早许了人家,此次恩科来得突然,她们根本没有备考的时间。
而官贵人家的小姐历来被视为家族的一张门面,被要求贤良淑德,她们不会冒着让整个家族蒙羞的风险,接受所有男子的风言风语。
女子处境本就艰难。
作为唯一一位应考恩科的女子,凌月背负了天下所有女子的荣耀,可凌月并不觉得沉重,也从未想过退却。
她就是要为自己,为天下女子闯出一条入朝为官的新道。
谁道女子必须屈居后宅,柔弱顺从?
她偏不从。
巳时将至,日光倾洒在宫城碧色的琉璃瓦上,也在凌月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暖融融的。
她身姿颀长,脊梁耸峙,缓缓环视一圈围困着她的傲慢嘴脸,最后停在正中央的韩天啸面上,双眸如星月熠熠。
“我不怕你。”
说罢,她无视前方的阻碍,迈步直前。
韩天啸眼看着面前的女娘越走越近,却无法在她眼中捕捉到一丝恐惧,他心中很是不悦,狭长的双目掠起一阵寒意:“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
“就是不知道你这身板,是不是跟你的嘴一样硬!”
就在凌月靠近他的刹那,韩天啸铆足了劲,一掌狠推在凌月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