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图为何?
元里一瞬间想起了白日所看到的惨状。
战乱, 鲜血,百姓的哭嚎和绝望的眼神。
但元里很快回过了神,他几乎没有浪费几秒钟的时间, 立刻转变成了一副怒容, 低声喝道:“楚贺潮, 你什么意思!”
“我并无恶意,只是这种事还是要谨慎些谈论才好, 因此才出此下策带你躲到了此处, ”男人无声笑了, 英俊的脸上是一道道湿漉漉的水痕,“嫂嫂如此大才,若是有所图谋, 只要开口,我楚贺潮必定会为嫂嫂赴汤蹈火,半个‘不’字都不会说出口。”
你以为我信?
元里冷笑一声, “我已经说过一次了,我想要保家卫国!这就是我最大的图谋!楚贺潮,你明明知晓我的抱负是如此, 现在把我堵在这里说上这么一番诱劝我的话又是做什么?哪怕你是北疆的大将军、未来的楚王, 响当当的一路大诸侯,也不该如此羞辱他人吧!”
说话间,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却必须要压着声音, 怒火一览无余。元里也有些上头了, 先前被屡次试探隐忍下来的烦躁这会儿尽数朝楚贺潮发泄。
男人皱眉, 不晓得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激动, “嫂嫂, 你这话就严重了,我——”
“够了!”
元里打断他的话。
一向好脾气的人收起了笑颜,绷紧的脸上面无表情。哪怕是少年郎,也有了几分令人心生慌张的威严。元里浑身湿透,衣着附着身形,与楚贺潮相比,他被衬得显出了几分单薄和少年人的纤细,但气势却生生压过了楚贺潮。
双唇紧抿,眼中烧着熊熊亮着的怒火。
这张霁月清风的面孔,倏地变得生动鲜活了起来。
“楚贺潮,”元里抬眸,纵然睫毛挂着水珠,眼神仍凌厉地与楚贺潮对视,铿锵有力地道,“是你把我带来幽州的,是你求我来为你稳住后方的!可你一边有求于我,一边却又不断试探我,今日我那一箭是射错了吗?”
他脸色一沉,“是我让你少死了诸多骑兵,所以你觉得还不够吗?你既然说我们是一家人,可你有把我当家人看待过吗?你既想让我改变幽州,又怕我图谋不轨。楚贺潮,你扪心自问,你做的过不过分?”
他一句句问话,一声比一声震耳发聩。
楚贺潮低着头,水流波光在他的脊背上晃动着,夜色下,元里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但楚贺潮不说话了。
元里推开了楚贺潮,冷冷地道:“没想到立功之后反而会被将军如此对待。若是将军实在放心不下我,大可以直言说出来,我自回洛阳便是。只是还请将军莫要再来用这种方法来试探我,毕竟将军不把我当家人,我却把将军当弟弟看待。”
说完,他冷哼一声,神清气爽地挥袖离开。
半晌后,河水中。
楚贺潮独自站在石头前。
“十个人说了保家卫国的话,能有一个人做到就是好事。剩下的人,都是借着保家卫国的借口在为自己牟利。”楚贺潮忽然低声道,像是在解释。
过了片刻,他又喃喃自语道:“哪怕是跟了我八年的杨忠发,我也会怀疑他。”
他侧过头,平静地看着元里离开的方向。
楚贺潮向来孤家寡人,他知道自己的脾性并不讨喜,哪怕是亲身父母也并不喜欢他,对此,楚贺潮已然习惯了。
他在摸爬滚打中长大,经过了诸多背叛与死亡。北周的边防压在他的身上,边防之外就是虎视眈眈的匈奴与鲜卑。
楚贺潮无法扔下对任何人的怀疑,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够立即翻脸无情。
楚贺潮转而看向远方的火把与火堆。
不可否认,他欣赏元里,却又深深忌惮元里。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汝阳县县令之子,一夜之间入主楚家,父母亲对他极好,兄长也对他极其信任。但楚明丰对元里信任,并不意味着楚贺潮也对元里完全信任。
楚贺潮和楚明丰并不是同一种人。楚明丰是纯粹的士人,楚贺潮却不是。楚明丰敢将后方和楚王府交托给元里,但楚贺潮却不行。
楚王与杨氏不喜欢次子,不是没有原因。
但活着的人总要担着更多的担子,家国、天下,无数人性命的重山压在身上,思虑就要更多。
楚贺潮收回眼睛,独自埋入水里,想着元里所说过的话,一遍遍地训练自己。但练习着练习着,他“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沉着脸大步走上了岸。
*
护送军饷的队伍没有在北新城县耽误时间,带上俘虏与存活的北新城县百姓后,就一路加快速度往蓟县赶去。
十天后,他们一行人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这十天里,元里从未看过楚贺潮一眼,也未曾和楚贺潮说过一句话。面对楚贺潮时总是冷着脸无视他,上一秒能对楚贺潮冷若冰霜,下一秒就能和旁人说说笑笑。
楚贺潮本觉得元里并不会生气许久,他曾经当众将元里掳走,最后只是求了元里一句元里便原谅了他,总不至于他试探元里的行为比掳走他更加严重吧。
刚开始时还好,楚贺潮并不着急去请元里原谅。但元里三番两次地无视了他之后,楚贺潮却不由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他的身上,一日之中目光数次扫过元里,眉头越皱越深。
被无视了三天之后,楚贺潮冷硬地抿着唇,耐着脾气去找元里致歉,但元里却不愿意见他。
一直到今日走到蓟县,楚贺潮都没得到元里一个正眼。
连杨忠发都发觉出了不对,他看着面无表情气压低低的楚贺潮,又看了看前方同刘骥辛说说笑笑的元里,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将军,你是不是和元公子闹别扭了啊?”
楚贺潮嗤了一声,似笑非笑,“闹别扭?”
杨忠发打了个寒颤,别过脸捂住眼睛道:“将军,您别这么笑,末将害怕。”
楚贺潮:“……滚过来。”
杨忠发凑近,苦口婆心地劝道:“将军啊,元公子这么好的人轻易可不会生气。您能和元公子怄起气也真够厉害的,数一数,元公子都有五六日没搭理过您了吧?”
楚贺潮扯唇笑了,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十日。”
杨忠发倒吸一口凉气,“十日啊!”
他这一声有些高了,周围的将领齐齐转头看着他。
楚贺潮寒气逼人,低声一字一顿,“闭嘴。”
杨忠发咳了咳嗓子,朝着周围骂道:“滚滚滚,都滚远点,我和将军有要事要谈!”
等其他人离远了,杨忠发才压低声音继续问道:“将军,您到底做了什么事,能和元公子闹的这么僵?!”
楚贺潮看着元里的背影,嘴角下压,懒得回话。
杨忠发猜不出他的心思,他想了想,试探地道:“要不我把元公子叫过来,您和元公子好好说说话?”
楚贺潮余光扫过他。
杨忠发瞬间明白了,他转身就朝元里大喊道:“元公子!”
元里闻声,朝后一看,便看到了杨忠发笑眯眯地凑在楚贺潮的身边,朝他扬着马鞭招手。
楚贺潮正直勾勾地看着元里,神色不明。
元里不动声色地驱马过去,目不斜视地直视着杨忠发,将楚贺潮忽略了个彻底,“杨大人有事要同我说?”
杨忠发下意识看了楚贺潮一眼,“元公子啊……是这样的。”
他搓了搓手,咳了咳嗓子,“我有一件事正想同您和将军一起商量。”
元里微微侧头,看着楚贺潮牵着缰绳的手,“何事?”
他身着一身素服,笔挺地坐在马上。束发高高,一手牵着缰绳,眼帘半垂,连杨忠发也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冷意。
杨忠发看向了楚贺潮,“这……得问一问将军。”
元里终于看了楚贺潮一眼。
这轻飘飘的一眼,却让楚贺潮下意识扯起了笑,他缓声道:“嫂嫂……”
一句话只说了两个字,元里已然拽着马匹调头,留给他们俩一马蹄的灰尘。
楚贺潮的面色猛地冷凝下来。
杨忠发恨不得给自己俩巴掌,他讪讪地远离楚贺潮,生怕被楚贺潮这狗东西给抓住泄愤。
说话间,他们已经进入了蓟县,除了躲在道路两旁看着他们的百姓之外,广阳郡内早已得到消息的官员们也已经恭恭敬敬地候在了城池门前。
蓟县是幽州的中心,楚王在幽州的住处正在蓟县。
楚王府已经许多年没有住人了,府内也没有杂役。如今还是蓟县的官员得知洛阳来了人,才急匆匆派家仆将楚王府洒扫了一遍。
这条千骑长队停在了楚王府之前,元里的三百家仆训练有素地解开车辆上的绳子,往下卸着东西。
人人来来往往,忙碌非常。元里站在府门前,吩咐家仆该将东西放到哪里。
没过多久,韩进匆匆过来找他,“元公子,书房内正在讨论要事,就差您过去了。”
元里将身上的兵器卸掉交给郭林,跟着韩进快步走到了书房。
书房内坐着广阳郡内的各级官员,分别是广阳郡的郡守、郡丞、都尉、功曹史等诸多官员。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杨忠发袁丛云两位将领同在。
元里一进来,楚贺潮便淡淡对官员道:“这位是我长嫂。”
广阳郡的官员们连忙起身热情地朝元里行了礼,元里同样热情地以礼相待,最终坐在了楚贺潮下首左侧第一的位置上。
见他坐定后,楚贺潮便直奔主题,言简意赅地谈明该如何平定幽州内的起义军。
谈起平定起义军,幽州的官员自然欣然赞同。年已五十余岁的郡守蔡集行礼道:“这两方起义军,如今正在上谷郡与辽西郡这两地肆虐,将军若是准备带兵攻打这些人,不知军饷是从广阳郡运去,还是由这两地郡守负责呢?今年因为这些起义军,各地都被糟蹋了不少收成,我看将军却带来了不少军饷……”
楚贺潮冷笑几声,转头看向元里:“嫂嫂,你觉得呢?”
元里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年初,幽州送了去年一年的账簿到了洛阳。我看着总有几分不对,于是便全都带了回来。我以后便要在幽州长待了,这账目上的东西自然还是要一一过目才是,免得这么大一个幽州却供不上北疆十三万士兵的口粮,郡守,你说是不是?”
一众官员的脸色猛地一变,齐齐低下了头。郡守蔡集额头泌出细汗,正要说些辩解的话,元里就拍拍手令人送上了账簿。
账簿被包裹在行囊之中,元里慢条斯理地打开了行囊,果然露出了几本厚厚的账本。
没有人想到他刚到蓟县的第一日便会当场发难,还是如此针锋相对一针见血的发难。瞧着上位面无表情的楚贺潮,官员们头上的汗珠子已经滑到了鬓角。他们抬袖擦着脸,眼神死死看着这些账簿,恐惧与后怕交织。
幽州官员的任免大权都由楚王府把控,楚贺潮又带着千人军队停驻在外。武力加上权力,在乱世之中就是话语权。
先前他们敢在幽州造次,无非是仗着幽州无楚家的人,还需靠着他们管理才行。但谁能想到,新入楚家的这位元公子能直接来到了幽州坐镇!
而谁又能料到会有起义军四处冒头,天下能大乱?!
乱世之中,楚贺潮有十三万军队傍身,完全能够踏平幽州。只怕追究起来,他们这些官员等的就是一个死字,毫无反抗之力。
瞧见他们的窘态,袁丛云和杨忠发冷笑连连,只觉得大快人心。
当初十三万大军没有粮食之后,他们率先便是问幽州各郡守要粮,可要来的粮食数量却极其敷衍,勉勉强强够十三万大军撑到他们从洛阳要粮回来边疆。
但即使如此,他们虽心中恼火,却也万般无奈。因为没人坐镇后方,他们根本不好出手对付这些官员,免得彻底撕破脸皮,幽州大乱。
但没想到元公子一来便这么勇猛,直接给了这些人一个难堪,他们看得简直笑出了声。
楚贺潮眼里也漫上几分笑意,“没想到嫂嫂竟然连账簿都带来了,不知道嫂嫂发现的不对是哪里不对?”
这话一出,官员们头低得更加深了。
他们害怕。
他们当然害怕。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但大王都回来了,他们能不瑟瑟发抖?
元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也是他故意当着楚贺潮的面用账簿发难的原因。
他从行囊中拿起一本账簿摩挲,侧头看向各个官员,一一扫视他们脸上的神色,最后定在了郡守身上,忽然嘴角勾起,温柔一笑。“洛阳司隶校尉名为蔡议,与郡守可是本家?”
郡守蔡集人老了,精神不济,被元里这么一吓,已然双眼发昏,听到熟悉的名字,他慢了一会儿才连连点头,“对对对,司隶校尉与我都是蔡家的人。”
“亡夫与司隶校尉有几分交情在身,在离开洛阳前,我与司隶校尉也喝过几杯茶,”元里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撒着谎,“既然是司隶校尉本家的人,自然要留情照顾几分。”
说完,他侧头让林田端个火盆来。
林田依言而去,将火盆放在元里身前。元里笑着将账本拿起,悬于火盆上方,定定直视着官员们,“既然我才来幽州,那就不溯及过往了。这些账簿烧了即可,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之后,将军平定起义军时,我相信诸位大人都能及时为军队送上军饷,绝不拖延半分,对不对?”
诸位官员咬咬牙,立刻站起身拱手道:“元公子放心,我等必定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还不够,”元里慢悠悠地扔了一本账簿到了火盆里,又拿起另一本在手中把弄,“是各方都要准量准点才可。”
官员们面面相觑,他们看着还未烧的几本账簿,深呼吸一口气,齐齐弯下了腰,“必不负公子所托。”
“好!”
元里赞道,直接将剩下的账簿扔到了火盆里,一一扶起这些官员。郡守喘了口气,又颤颤巍巍地对元里行礼感谢。
蔡集这会儿已然明白过来,元里应当是早就准备将账簿烧掉以换得他们为军队准备军饷的承诺,故意提起司隶校尉,只是多此一举,借机光明正大地蹭了蔡集一个恩情。
事到如今,蔡集也很糊涂,他心中懊悔不已,怎么莫名其妙的,他就欠了元里一个恩情了呢?
这恩情还必须要还,否则就是忘恩负义,一旦传出去,蔡集人品有瑕,都不用做人了!
经过这么一出,官员们也不敢多留,匆匆行礼告退。
元里双手背在身后看着他们仓皇的背影,抿唇露出笑容,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开心了?”
元里顿时收起了笑,板着脸大步走了出去。
楚贺潮:“……”
他脸色阴晴不定,一不小心,捏碎了手中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