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地面上的水份被蒸发掉了,泥泞的土路也结了一层铁灰色的干泥皮。
这天,是真的迈入酷暑的节奏了。
可姜糖即使被晒得满脸通红,额头上都挂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但她丝毫感觉不到酷热,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
像是置身在寒冬腊月,骨头缝里都冒着冷气。
这一个小时里,她一直沿着河岸跟着那两艘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不停地划动的农家小木船奔跑着。
每一次渔网捞上来,还有那两个水性极好潜入水底的警察同志浮出水面时,她的心就像是被撑船的长篙狠狠给搅了下。
直到看到渔网里空空荡荡的,还有两个警察同志摇头说没有发现,她紊乱狂跳的心才能稍稍安静那么几秒,然后等渔网洒下去等两个警察同志潜入水底,她的心再一次跟着翻滚揪紧...
这一个小时里,她的心就是被这种周而复始的情绪牵引着,撕裂着。
这种煎熬的滋味,只有她自己能切身体会到。
从河里打捞不到出什么,那就证明是好消息...
可是派出去寻找的几波人沿着河岸也找了一个小时都没找到宋辞,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落了水,能去哪里呢?!
河岸这边除了这个在60年代末就废弃掉的钢铁厂外,不是树林就是田地,河对岸放眼望去方圆五六里路之内也都是庄稼地,而且许科长和警察同志也去村庄里打听寻问了,也是没有宋辞的消息。
现在寻找扩大了范围,但打捞也没有停止。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尽管所有人都想往好的方面去想,但潜意识中还是会冒出那个不好的念头...
“他奶奶的,要热死人了!喂,你们什么时候放我们走啊,我们可是都交代清楚了,都是刘一疤干的,和我们几个鸟关系都没有。”
伴随着华啦啦的水流声冷不丁地传来一道狂妄嚣张的声音,姜糖、沈正还有白水县城南派出所的所长孙红兴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不远处的马健。
他和他的七个同伙被手铐拷着双手,正蹲在河边的树荫下面,有两个拿着枪的警察同志看守着他们。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们一个个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惊慌恐惧,更是连一丝悔过的意思都没有。
“少废话,蹲好!”有个年轻的警察同志早就看不惯马健那不可一世目无法纪的狂妄嘴脸了,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他狠狠地摁下去。
马健拼命晃着身子闪开年轻警察的手,歪着头凶狠又嚣张地吼道:“喂,我他妈的告诉你,你对老子客气点,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是犯人。”
“你嘴巴放干净点...”
年轻警察的话还没说完,孙红兴挥手,示意他不要冲动,“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如果你们没犯罪自然会放你们走的。”
马健冷哼一声,起身倚在一棵树身上,抬头眯眼睨着孙少兴,“孙所长,我奶奶可在家等我吃晌午饭呢,我要是不回去,她一心急说不定就会打电话给我吕伯伯,说我失踪了...”说到这,马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嘴角勾着的狂妄自大越发浓了,“你可是知道的,我吕伯伯这个一县之长可比你这个小派出所所长忙多了,我可不好意思为了这么屁大点的小事麻烦我吕伯伯。你说让我协助调查我也乖乖协助了,我把所知道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了,刘一疤以前是常和我们几个玩在一起,可这十天半个月我们可没见过他啊...”
孙红兴不止一次和马健打过交道了,对他的强大背景了如指掌,所以对他的态度少不得温和又谨慎几分,但并没有丝毫的溜须拍马。
孙红兴面色平静地听马健说完,微微点了下头,“小马同志,这次和以往不一样,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啊,我相信吕县长也会理解我的工作的。”
“我吕伯伯肯定会理解你的工作的,但他可不你允许你冤枉好人的。孙所,既然你不识相,到时候可不要怪我不在我吕伯伯面前给你美言了...”
孙红兴神色一如既往,只扯着嘴角虚虚笑了笑便扭头继续指挥打捞工作去了。
不过,那几个警察同志还有沈正看马健的眼神都能喷出火来。
而姜糖凝眉盯着无所畏惧的马健半晌,转而看了眼孙红兴,眼底浮浮沉沉最终还是没能把那抹忧虑给隐没。
一个地痞无赖,在一个派出所所长面前竟然这般嚣张?!
她这心里真的很忐忑...
早上到白水县城南派出所见到孙红兴,从他口中她才真正了解到马健雄厚的家庭背景,也猜到他在上梁镇甚至在整个白水县都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但还是没想到他不仅狂妄嚣张,还这般目无法纪。
马健有那么大的保护伞,那这件事还有公平公正可言吗?!
其实说起来,这马健的家庭原本该是受人尊敬爱戴的,他的爷爷是抗日牺牲的烈士,大伯二伯还是抗美援朝牺牲的烈士。
马大伯马二伯牺牲时一位24岁一位才19岁,这一门三位烈士啊,这样的家庭但凡长着一颗红心的人都会对他们家肃然起敬的。
但马家却把这种至高无尚的荣光当成了免死金牌和保护伞,马健和他爹马富不仅在村里横行霸道欺压弱小,这马健更是目无法纪私下干了不少违法的事。
另外,因为白水县的县长吕民是马大伯的战友,两个人在战场上同生共死,是马大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救了吕民一命,他对马大伯甚是感激,把马老太以及马家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后来在动荡的岁月里吕民被下放到马家所在的村子马家庄“劳改”,马老太和马富对他也是颇为照顾。
救命之恩维护之情,让吕民对马家几乎奉为再生父母啊,后来他“平反”便主动留在白水县工作,他的本意是想留在这里替牺牲的战友尽点绵薄的孝心来照顾马老太的。
但他却是好心办了坏事,久而久之便成了马富马健父子俩的保护伞,即使他无心助纣为虐无形中也助了。
正因为有吕民这个强大的保护伞,即使马家父子俩作恶多端,被他们欺压的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况且他们父子俩还有点小聪明,恶事做得比较隐晦,即使有几个正义之士想为受欺负的人伸张正义,可也奈何不了他们啊。
倘若这次不是人命关天,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孙红兴也是不敢公然把马健给拷起来抓走的。
原本孙红兴也不敢只听信她的一面之词,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沈正拍着胸脯保证,他才敢贸然行事的。
也幸好去马家抓人时这马老太不在家,要不然她肯定要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去年被马健欺负的一个才上初中的小姑娘去派出所报案,也是孙红兴受理的,他带人去抓马健时马老太哭着闹着说自己的孙子没犯事,是那姑娘诬赖她的好孙子,见孙红兴强行要抓走马健,这老婆子竟然拿着根麻绳哭着追到派出所,要在派出所大门口上吊,后面还惊动了吕民。
即使吕民出面了,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要派出所放人,不过等到下午那小姑娘家来销案了,虽然他们没说销案的原因,但整个派出所的人都也心知杜明。
见马家后台这么硬,之后再有人过来告马健犯事,没有铁一般的证据摆在眼前,派出所的同志都是睁一只睁闭一只眼,例行寻问后不了了之。
唉,果然应了那句话强龙压不地头蛇啊!
姜糖看着马健那嚣张的嘴脸,僵硬的背脊挺得越来直,不管宋辞是平安还是...这事,她绝对不会轻易算了。
这白水县给不了公平,那她就去省城,倘若省城还给不了,她就去京城...
一定要给宋辞讨回公道!
就在这会儿,有个拉网的警察突然大声说:“孙所,这一网好像有东西...很重...”
众人纷纷扭头看过去,这一次不仅姜糖的心提到嗓子眼卡在哪里连呼吸都困难了,就是马健这一伙人的脸也猛地僵住了。
即使马健天不怕地不怕,但听到从水里捞到东西了,他本能的认为可能是死人的尸体,心里也抑制不住害怕起来了。
他虽然作恶多端,但从来没想过要杀人。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玩几个漂亮姑娘,耍点小聪明弄点零花钱根本不会犯法的,但他深知一旦惹上人命了铁定是犯法了。
杀人是要偿命的!
派出去的三波找人小分队去河对岸的村里找了一个多小时,连个人影都有找到,用眼睛想想都知道宋辞和刘一疤肯定是掉河里淹死了,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他们俩会死。
毕竟一下死了两个人,这事肯定要闹大,到时候怕是吕伯伯也保不住他了。
就算他这次绑架宋辞用尽手段逼他在卖车合同上签字也是犯法,但他认为他布置周密又做得天衣无缝,不会被派出所查出来的,毕竟有卖车合同在,白纸黑字有宋辞的签名,那车就是他自愿卖的。
当然这车宋辞要“卖给”他们这一伙人的,到时他们把车牌给换了开到外省再转手卖掉。
反正有宋辞签字的合同在,事情败露后他跳到黄河也是洗不清的,到时候吞占国家财产薅国家羊毛的是宋辞,坐牢的也是他。
本来他们也没打算让宋辞全身而退,他们干这一票的目的不只是为了钱,还想让宋辞去坐牢。
只是千算万算,他们没算到宋辞这个看起来带着书卷气的怂货竟然这般有骨气,被打了两天两夜都不在合同上签字,最后还“买通”了刘一疤逃走了。
更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那个叫丽丽,不叫糖糖的女人,竟然是来找宋辞的。
好像还是宋辞的媳妇!
他奶奶的,真是冤家路窄啊!
只是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这女人是从哪里看出来是他们绑架了宋辞?!
不过宋辞运气再好,也没他马健的命好啊,宋辞哪里会想到他这一逃竟然把他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反正这人不是他杀的,是他自己要跳河的!
不知道捞上来的尸体是谁的?
既然死了人,倒不如让宋辞和刘一疤都死了,这样他们就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刘一疤身上,就像麻雀说的来个死无对证。
暗暗琢磨一番,马健脸上的惊慌恐惧消失了大半。
在马健暗暗舒了一口气认为自己洗清了嫌疑时,他没觉察到的是,他的同伙麻雀和四猴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了...
不过,姜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胸口像是被压了块大石头,闷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哗啦啦~哗啦啦~
伴随着激烈的水流声,渔网越渐浮出水面,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姜糖胆子小,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不得不别过脸去,冰冷的左手死死地揪着裙摆,右手攥成拳头抵在嘴边,牙齿都隐隐在颤抖。
沈正就站在姜糖身侧,即使他的视线没落在姜糖身上,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紧张揪心。
他扭头,望着脸色苍白如纸的她,眼底划过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出来的复杂情愫,明明想开口安慰两句的,但张嘴后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再多的安慰都是多余的!
姜糖虽然不敢看一眼渔网,但潜意识中又想知道结果,费力地掀开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瓣,艰涩地问:“沈大哥,是什么?!”
不等沈正说话,马健那伙人里有个人率先认了出来,恐慌地喊:“看衣服...像刘一疤...”
虽然这个人给出的讯息不是百分之百的,但姜糖已经长长舒了口气。
不过,她还是不敢扭头去看。
渔网已经被拉到水面上,虽然里面的尸体缠着麻绳还有水草看不到脸,但衣服还是清晰可见,碎花衬衫搭配黑色喇叭裤子。
“是刘一疤...他的衣服和四猴一样...”刚才开口的人这次更加肯定了。
孙红兴回头,先是看了眼姜糖,见她一个娇弱的姑娘家也没让她辨认,而是看向马健等人。
“你们来认一下。”
这会儿几个警察同志合力把渔网给拉到了岸上,别说姜糖害怕了,就是两个划船的老大爷还有马健他们都吓得腿软了,而麻雀和四猴吓得额头上都挂着一层冷汗珠子。
当下,也只有几个警察同志和沈正敢拿正眼去瞧。
马健眯着眼虚虚地看了眼,有些结巴地说:“从穿的衣服来看...是刘一疤...他左脸上有道刀疤...”
虽然他盼着刘一疤死,但真亲眼看到了他的尸体,他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会儿,两个警察同志打开渔网,把尸体上面的麻绳还有水草弄掉,在水里泡的时间并不久没怎么变形,一眼就看到他脸上的刀疤和脖子上的伤。
“孙所,左脸确实有道刀疤...脖颈动脉处有伤口,不过是小伤...”这位警察同志一边认真检查,一边向孙红兴汇报,“后脑上有处伤,应该是致命的...估计是先打伤,再捆着扔到河里的...”
孙红兴皱眉,走过来蹲下仔细看了眼刘一疤后脑勺上的伤,“装裹好,等法医来鉴定。”
“这根不用法医鉴定也能看出来,”刘一疤死了,马健认为自己绝对安全了,说话的底气都足了,“肯定是宋辞逃脱后和刘一疤发生了打斗,把刘一疤打伤捆起来扔到河里了...啪!啪!”
马健的话还说完,姜糖忽然转头浑身颤地跑过来,扬手狠狠地打了他两个大嘴巴子。
姜糖这心里压着滔天的愤怒仇恨,可是峁足了劲来打的,两巴掌下去把马健给打倒在了地上,脸上交错印着十根手指印子,而她的右手也震得麻木生疼像是有断掉了。
“你放屁!宋辞不会杀人...是你们见宋辞逃跑,害怕你们的罪行败露,就找个替罪羊出来,把人弄死然后嫁祸给宋辞的...”
“奶奶的,你这个...啊~”
马健的脏话还没骂出口,站在边上克制着怒火的沈正终究没有忍住,弯身捡起地上的石子打在了他的肚脐眼上。
沈正虽然用的是左手,但他从小就是个左撇子,上战场都是用左手打枪的,可想而知他的手法有多快准狠了,马健痛得倒在地上一边哀嚎一边打滚。
姜糖恨不得拿刀凌迟马健,抬腿对着马健的背狠狠踹了好几脚,如果不是孙红兴拉住了她,她非得把马健的脊梁骨给踹断几根不可。
“小陈小王,你们俩把他们几个都带回所里去。”孙红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倒在地上哇哇大哭的马健,“小刘,你们继续打捞。”
听到“打捞”两个字,姜糖脸上的愤怒仇视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紧张慌乱...
她不相信宋辞会杀人!
更不相信他会...死!
太阳从头顶一点一点西移,等到最后一缕残阳被淹没在地平线,无论是打捞队还是找人小分队都没有宋辞的消息...